那天是個大晴天,太陽掛在天空,暖烘烘地照著。田野一片空曠寂靜。為了芹兒,四猴子已被撤職為兵。手槍沒了,他扛著支長槍,混在一群普通兵中,渾身汗津津,沿綠茸茸的田埂往前走。前麵是一片開闊地帶,四猴子抬眼一望,是奇魚山。四周的山都是山連著山,山擠著山,唯獨奇魚山是一座孤立的山,四周是一片秧田。秧苗青青,隨風飄動,湧起一波一波的綠浪。綠浪連天,在四猴子心中拂起了連天浩蕩的溫柔。四猴子很自然地想起了芹兒。他想起那天在芹兒的腿上扯掉螞蟥,不禁笑了。芹兒的腿很白,圓滑飽滿,一摸心裏就如水汪汪的秧田一樣,綠浪滾滾,拂動滿心溫柔。連日來,翻山鑽林,轉戰數百裏,渾身汗淌,疲憊勞倦,隻要一望見秧田,他就渾身一爽,又渾身是勁。一見秧田,他就出神地望,情不自禁地想著芹兒,心裏就幹渴,像數月沒落一滴雨水的焦土。
再望奇魚山時,他們的隊伍已穿過一片秧田,抵近了奇魚山腳。四猴子突然感到奇魚山上靜得可怕。他渾身的汗毛豎起來了,涼嗖嗖的。現在帶隊伍的大隊長叫伍奇。他正說著,要上奇魚山做飯,填填肚子。四猴子趕忙跑過去,說,老伍,我一望奇魚山就渾身的汗毛豎,隻怕這四周有伏敵。老伍仗著年齡大,一臉胡子拉碴,滿不在乎地說,你莫見活鬼呀,不上奇魚山,上哪兒呀!隻有奇魚山上有一口井,四周全是荒山野地,哪來的幹淨水。老伍的話嗆得他一怔。四猴子的火氣就上來了,他手指著老伍說,你個老貨你別剛當幾天隊長就不知道自己是誰,這支隊伍可是老子拉起來的,打光了,老子一槍崩了你。老伍火也來了,斜著眼睛望著四猴子說,老子還不信這個邪,現在是你是隊長還是我是隊長,說著,他手一揮,說,上山。一隊人早餓慌了,急步沿小路路徑往山上趕。四猴子氣得額頭青筋直冒,隻能讓火氣窩在肚子裏。他站在路邊,擦了一把額頭的汗,隻有無奈地上山。
山很陡,四周是懸崖絕壁,隻有兩條彎彎小路可以上山下山。四猴子上了山就心情更加沉重,隻要敵人一圍,堵住了兩條小路,那就幾百人成了魚簍子中的魚,難逃了。他一人坐在一塊岩石上,無心想吃飯的事,心裏慌慌的,他望一眼炊事員正從井中用小木桶係根繩子,打起一桶清亮亮的水時,又去望遠處。一瞬間,國軍就有一隊騎兵衝過秧田來了。四猴子一蹦,跳了起來,吼叫著,趕快,敵人的騎兵圍過來了。幾百人一下子慌了神,慌忙拿起槍。但為時已晚,騎兵已衝到山腳下,堵住了兩條小路。幾百號人就分成兩拔,分別守住兩條小路的入口。一有國軍上山就射擊,射他個人仰馬翻。一陣密集的槍聲過後,敵人退了下去,不再攻山,待一群步兵趕來,團團圍住了奇魚山,敵人又如野豬上山,亂哄哄地攻山,老伍這下慌了,罵了句這一帶的粗話,見卵子甩,便把手中正喝水的碗甩在岩石上砸了。四猴子卻冷靜下來,喊著四名機槍手,在兩條路口分別架起了機槍,噠噠地吐出火舌,一群國軍就倒下去了。一連倒下去幾群,敵人就不攻了,四周頓時鴉雀無聲。
一塊岩石下就站出了一個人。四猴子就認出來,那是他的同村人張國泰,外號“魚精妖”,見不得魚,一見魚就大碗喝酒,連他親娘親老子是誰都不知道。他是這群國軍的頭,拿著一把手槍,揮舞著,說,四猴子,這回你栽在我手裏了吧!我不怕你是猴子精,這回你栽到我手裏,就是插翅也難逃了。山上射擊一串機槍子彈,打得岩石石屑紛飛,但魚妖精退回了岩石下。機槍一停,魚妖精又幹瘦著一張臉,伸出了頭,說,你們射吧,老子圍住你們,直到你們彈盡糧絕,老子再捉活的。又是噠噠一串機槍子彈射了過去,他又縮了頭,隻打得一片岩石石屑紛飛。
國軍真的再沒有進攻,山野一片寂靜。寂靜中一片空曠,隻有浩蕩的風在蔥蘢的大地上吹。
四猴子這時有些惱火地推開了身邊的老伍,說,你要記住,你永遠隻能是我的代跟屁精理,別還真拿自己當那回事,說著,四猴子走到炊事員身邊,說,魚妖精這個貨我曉得,一個灣的嘛,他暫時不會再攻山的,做飯吧!幾百號人早已饑腸膔膔,不少人喊,做飯吧,做飯吧。炊事員是個胖子,一臉的笑嗬嗬,說,四猴子,你的汗毛咋這樣精呀,剛才老伍要是聽了你的,就不會吃這個虧了,我們吃了這頓,還不曉得能不能吃下一頓。四猴子說,你個烏鴉嘴,別瞎說,我還想回去娶芹兒哩!旁邊也有士兵叫嚷,說隊長,你的汗毛咋這樣靈,教教咱們,子彈來了,汗毛一豎,我就知道躲開了。四猴子嘿嘿笑了一陣,你們剛才咋不叫我隊長,還真拿老伍當根蔥呀!士兵們不好意思地抓頭,四猴子說,汗毛豎起來是種感覺,沒你們想的那麼邪乎,可以避開子彈。反正有一次我上山去砍柴,離山腳還有幾條田埂,我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不曉得是咋回事,我突然知道了山道旁伏有一條大蛇。待上山了,我小心提防著,真的突然有一條衝擔長的蛇向我衝來,我一跳,蛇衝到山腳下的秧田裏去了。
正當士兵們聽得津津有味,突然炊事員捉著一條大鯉魚跑了過來,說,隊長,我在水井中捉到一條大鯉魚。四猴了來勁了,問,井中還有魚沒有?炊事員說,還有一些鯽魚,四猴子一揮手,說,走,去看看。士兵們一路嚷嚷,這回死得是個飽鬼了,可以加餐了。四猴子來到井邊看見清亮亮的井水中有鯽魚在遊動,就說,快下去全捉上來,結果,三、四十斤鯽魚又陸續捉上來了。一隻隻甩在岸上蹦跳。正有士兵要對鯉魚刮鱗摳鰓,四猴子製止了,說,待會兒魚要全部扔下山腳的秧田中,乘敵人下田捉魚一鬆動,我們趕緊朝山下衝。胖子炊事員說,要是他們不下秧田捉魚咋辦?放心吧,魚妖精這個種和我一個村的,我還不曉得他,見了魚就不曉得他娘是誰,再說,連年在山中轉來打去,他們也沒吃好喝好,見了魚也會不顧死活地去搶。再說秧田那遠,他們也估計槍子彈打不著他們。待會兒就看誰跑得快了。
四猴子就拿著那條大鯉魚,走到一塊岩石旁,喊,魚妖精,你想困死老子,是白日做夢,看你跟我是一個灣的,小時候總是給魚老子,老子就送一條給你嚐嚐吧!四猴子說得沒錯,小時候,魚妖精和四猴子天天去白馬嘶河中釣魚,魚妖精愛魚如命,也愛會魚,每次看四猴子釣的魚不夠打一碗湯,就送他幾條。
魚妖精果然又伸出了頭,一見四猴子手中的魚,說,你他媽的真的送我?四猴子說一不二,就勢遠遠地把魚甩進了秧田。魚妖精真的跑得比兔子還快,跑過了幾條男埂,就下秧田去捉鯉魚。他沒料到的是接下來就有幾百條鯽魚,像下雨一樣被甩了下來,他手下的兵見他下了秧田,就炸開了窩,一窩蜂地有人爭著下秧田捉魚。
這時,四猴子就帶人衝下了山。打死了不少的國軍,他們終於以少量的犧牲衝出了包圍圈。
從此,四猴子的汗毛就出了名,解放後他當了將軍,當地熟悉他的人還習慣叫他“汗毛將軍”。
那次,四猴子又立了功,官複原職,還是他當隊長,還是他說了算。接到命令那天,四猴子嘿嘿,笑著對老伍說,你又要跟在我後麵當跟班的了。
那次芹兒想四猴子想得不成了人形,無精打彩的。有一夜,她做了個惡夢,夢見一顆炮彈落在了四猴子身邊,炸得四猴子血肉模糊。她夢中驚痛得撕心裂肺,彈坐起來,一身冷汗。一陣夜風吹來,她清醒過來,知道是做了個惡夢。抬眼一望,窗外的天空冷冷地掛著一勾彎月。茫茫的夜色中,一陣陣的寒冷向她襲來。她呆坐在床上,四顧茫茫,中主像茫茫夜色一樣無邊無際的寒冷,讓她渾身顫抖,抖起來,她又一次感到,如果失去了四猴子,她一輩子就隻有活在這茫茫的夜色中的寒冷中了。她忽然就忍不住地哭了,哭得渾身抽搐。夜色中是無邊的寂靜,寂靜中的哭聲就很響,仿佛遠在無邊的四猴子也能聽到,越哭越傷心,她就哇哇哭得整個茫茫無邊的夜晚都仿佛顫抖搖晃起來了。哭聲喚醒了茫茫大地上一種曠遠亙古的蒼涼。
芹兒,芹兒,你咋了?突然窗外有一個人喊她,哭得地動山搖的她沒聽見,那聲音就更響亮了,芹兒、芹兒,聲音中透著焦灼的痛。芹兒終於聽見了,她抬眼看見了馬英豪,叫了一聲馬大哥。清涼的月色下,馬英豪剛毅著一張臉,芹兒心中就一熱,淌過一陣暖流。馬英豪問,你咋了?芹兒哽咽地說,我想四猴子,我想去找他。馬英豪一雙眼睛亮在茫茫夜色中,很深地望著她,說,你去找他吧!我替你照顧你娘,芹兒說,馬大哥,你對我這樣好,我真不知道咋報答你!馬英豪的聲音中透出夜色一樣茫茫的深邃,他說,芹兒,這是我願意的,就像你願意在不怕死地去找四猴子一樣,芹兒聽得難過地勾下了頭。馬英豪說,你收拾一下,明天一大清早就去吧,說著,他轉身離開了。他感覺,為了芹兒,他竟然像這茫茫夜色一樣冷靜。
這一夜,芹兒在屋裏收拾衣服,幹糧,突然她靈機一動,想到聽產四猴子他們在河南新縣那一帶活動,她可以把風箏帶去,到時候把風箏放到空中飄,四猴子肯定看得見,肯定會去找她,或者派兵把她帶去見他,她心中就漾起淡淡的歡喜,盼著天亮。
芹兒不知道,馬英豪一夜未眠。他就站在田野中,望著遠處隱隱綽綽的群山,他與整個茫茫的夜晚對麵凝視了一整個夜晚,是在隱忍著一種疼痛的心事。他很想攔住芹兒,兵荒馬亂,他真的擔心芹兒的安危。但他不想讓芹兒難過,違了她的意願,他就隻有站在夜色中,整整一夜,望著遠方。
第二天一清早,芹兒就出發去了河南。她身上背著和四猴子一起放的那隻風箏。
芹兒剛剛出村不久,五妹也出村了。她倆走的是不回的路。芹兒走的是大路,畢竟大路要安全一些,少一些驢子狼,五妹走的是小路,小路快些,她騎著馬,帶著槍,她啥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