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1 / 1)

其一鄭生三十無一營,學書學劍皆不成。市樓飲酒拉年少,終日擊鼓吹竽笙。今年父歿遺書賣,剩卷殘書看不快。爨下荒涼告絕薪,門前剝啄來催債。嗚呼一歌兮歌逼側,皇遽讀書讀不得。

其二我生三歲我母無,叮嚀難割繈中孤。登床索乳抱母臥,不知母歿還相呼。兒昔夜啼啼不已,阿母扶病隨啼起。婉轉噢撫兒熟眠,燈昏母咳寒窗裏。嗚呼二歌兮夜欲半,鴉棲不穩庭槐斷。

其三無端涕泗橫闌幹,思我後母心悲酸。十載持家足辛苦,使我不複憂饑寒。時缺一升半升米,兒怒飯少相觸抵。伏地啼呼麵垢汙,母取衣衫為湔洗。嗚呼三歌兮歌彷徨,北風獵獵吹我裳。

其四有叔有叔偏愛侄,護短論長潛覆匿。倦書逃藥萬事無,藏懷負背趨而逸。布衾單薄如空橐,敗絮零星兼臥惡。縱橫溲溺漫不省,就濕移幹叔已醒。嗚呼四歌兮風蕭蕭,一天寒雨聞雞號。

其五幾年落拓向江海,謀事十事九事殆。長嘯一聲沽酒樓,背人獨自問真宰。枯蓬吹斷久無根,鄉心未盡思田園。千裏還家到反怯,入門忸怩妻無言。嗚呼五歌兮頭發豎,丈夫意氣閨房沮。

其六我生二女複一兒,寒無絮絡饑無糜。啼號觸怒事鞭樸,心憐手軟翻成悲。蕭蕭夜雨盈階戺,空床破帳寒秋水。清晨哪得餅餌持,誘以貪眠罷早起。嗚呼!眼前兒女兮休呼爺,六歌未闋思離家。

其七種園先生是吾師,竹樓桐峰文字奇。十載鄉園共遊憩,壯心磊落無不為。二子辭家弄筆墨,片語幹人氣先塞。先生貧病老無兒,閉門僵臥桐陰北。嗚呼七歌兮浩縱橫,青天萬古終無情。板橋自敘

板橋居士,姓鄭氏,名燮,揚州興化人。興化有三鄭氏,其一為“鐵鄭”,其一為“糖鄭”,其一為“板橋鄭”。居士自喜其名,故天下鹹稱為鄭板橋雲。板橋外王父汪氏,名翊文,奇才博學,隱居不仕。生女一人,端嚴聰慧特絕,即板橋之母也。板橋文學性分,得外家氣居多。父立庵先生,以文章品行為士先。教授生徒數百輩,皆成就。板橋幼隨其父學,無他師也。幼時殊無異人處,少長,雖長大,貌寢陋,人鹹異之。又好大言,自負太過,漫罵無擇。諸先輩皆側目,戒勿與往來。然讀書能自刻苦,自憤激,自豎立,不苟同俗,深自屈曲委蛇,由淺入深,由卑及高,由邇達遠,以赴古人之奧區,以自暢其性情、才力之所不盡。人鹹謂板橋讀書善記,不知非善記,乃善誦耳。板橋每讀一書,必千百遍。舟中、馬上、被底,或當食忘匕箸,或對客不聽其語,並自忘其所語,皆記書默誦也。書有不記者乎?

生平不治經學,愛讀史書以及詩、文、詞集,傳奇說簿之類,靡不覽究。有時說經,亦愛其斑駁陸離,五色炫爛。以文章之法論經,非《六經》本根也。

酷嗜山水。又好色,尤多餘桃口齒,及椒風弄兒之戲。然自知老且醜,此輩利吾金幣來耳。有一言幹與外政,即叱去之,未嚐為所迷惑。好山水,未能遠跡,其所經曆,亦不盡遊趣。乾隆十三年,大駕東巡,燮為書畫史,治頓所,臥泰山絕頂四十餘日,亦足豪矣。

所刻《詩鈔》、《詞鈔》、《道情十首》、《與舍弟書十六通》,行於世。善書法,自號“六分半書”。又以餘閑作為蘭、竹,凡王公大人、卿士大夫、騷人詞伯、山中老僧、黃冠煉客,得其一片紙隻字書,皆珍惜藏庋。然板橋從不借諸人以為名,惟同邑李鱔複堂相友善。複堂起家孝廉,以畫事為內廷供奉。康熙朝,名噪京師及江淮湖海,無不望慕歎羨。是時板橋方應童子試,無所知名。後二十年,以詩、詞、文、字與之比並齊聲。索畫者,必日複堂;索詩、字、文者,必日板橋。且愧且幸,得與前賢埒也。李以滕縣令罷去。板橋康熙秀才,雍正壬子舉人,乾隆丙辰進士。初為範縣令,繼調濰縣。乾隆已巳,時年五十有七。

板橋詩文,自出己意,理必歸於聖賢,文必切於日用。或有自雲高古而幾唐宋者,板橋則嗬惡之,日:“吾文若傳,便是清詩清文;若不傳,將並不能為清詩清文也。何必侈言前古哉!”明、清兩朝,以製藝取士,雖有奇才異能,必從此出,乃為正途。其理愈求而愈精,其法愈求而愈密。鞭心入微,才力與學力俱無可恃,庶幾彈丸脫手時乎?若漫不經心,置身甲乙榜之外,輒日:“我是古學。”天下人未必許之,隻合自許而已。老不得誌,仰借於人,有何得意?

賈、董、匡、劉之作,引繩墨,切事情。至若韓信登壇之對,孔明隆中之語,則又切之切者也。理學之執持綱紀,隻合閑時用著,忙時用不著。板橋《十六通家書》,絕不談天說地,而日用家常,頗有言近指遠之處。

板橋非閉門讀書者,長遊於古鬆、荒寺、平沙、遠水、峭壁、墟墓之間,然無之非讀書也。求精求當,當,則粗者皆精;不當,則精者皆粗。思之思之,鬼神通之。

板橋又記,時年已五十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