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1雍正十年杭州韜光庵中寄舍弟墨

人隻要奮發有為,精勤不倦,就可能榮華富貴

天道不可憑,人事不可問

為人處,即是為已處

誰非黃帝、堯、舜之子孫?而至於今日,其不幸而為臧獲,為婢妾,為輿台、皂隸,窘窮迫逼,無可奈何,非其數十代以前即自臧獲、婢妾、輿台、皂隸來也!一旦奮發有為,精勤不倦,有及身而富貴者矣,有及其子孫而富貴者矣,王、侯、將、相,豈有種乎!而一二失路名家,落魄貴胄,借祖宗以欺人,述先代而自大,輒曰:“彼何人也,反在霄漢;我何人也,反在泥塗。天道不可憑,人事不可問。”嗟乎!不知此正所謂天道、人事也。天道福善禍淫,彼善而富貴,爾淫而貧賤,理也,庸何傷?天道循環倚伏,彼祖宗貧賤,今當富貴;爾祖宗富貴,今當貧賤,理也,又何傷?天道如此,人事即在其中矣。愚兄為秀才時,撿家中舊書簏,得前代家奴契券,即於燈下焚去,並不返諸其人。恐明與之,反多一番形跡,增一番愧恧。自我用人,從不書券,合則留,不合則去。何苦存此一紙,使吾後世子孫,借為口實,以便苛求抑勒乎?如此存心,是為人處,即是為己處。若事事預留把柄,使入其網羅,無能逃脫,其窮愈速,其禍即來,其子孫即有不可問之事、不可測之憂。試看世間會打算的,何曾打算得別人一點,直是盡自家耳,可哀可歎。吾弟識之。

〔釋義〕哪一個人不是黃帝、堯、舜的子孫後代呢?可延續到現在,有些人慘遭不幸,淪落成為仆從奴隸、婢女小妾、聽差、衙役,地位卑微,窘迫窮困,無可奈何,這並不證明繁衍、養育他們的數十代以前的祖宗們就是仆從奴隸、婢女小妾、聽差、衙役。一個人一旦奮發有為,勤勞刻苦,孜孜不倦,有的本身就會榮華富貴,有的到後代子孫就變得榮華富貴了,王侯將相,哪裏有根種呢!但是,有個別命途不濟的名士,家道衰落了的貴族,總是假借他們祖宗如何榮華富貴來欺騙、嚇唬別人,依靠向別人宣揚他們的祖先的榮耀之處來抬高自己,動輒即說:“那個人算什麼東西呢,如今居然雞犬升天,高不可攀了;我是何等尊貴的人囉;,現在反而零落成泥!真是天道難憑,人事難料呀。”我的老天爺,他們居然不明白這正是他們所謂的天道、人事啊!天老爺曆來是賜福予善良之人,而貽禍於淫惡之輩的。他品德高潔,善良厚道,因而榮華富貴;你惡貫滿盈,毫無人性,最終將貧窮卑賤,這是很基本的道理,有什麼值得怨天尤人的?天道循環往複,人道否極泰來,他的祖輩們貧弱微賤,現在他本人當然該榮華富貴;你的祖輩們榮華富貴,炙乎可熱,你本人當然該變得貧弱微賤了,這也是很自然的道理,又有什麼可自怨自艾、心生嫉恨的呢?人事包孕於天道之中,它們都是按照這樣的規律運行的。我做秀才,在家中讀書,收撿舊書筐時,一旦找到祖輩父輩時的家奴契約,隨手就在燈下燒毀,並不將它還給當事人。因為我怕不遮不掩地還給他人,自己反而增多一番不雅形跡,增加許多羞愧。我自己雇傭人,從來不簽什麼契約,同我合得來,就將他留下;合不來,就打發他是人。何必留下那麼一張廢紙,讓我的子孫後代,拿作口實,去苛求損抑他人呢?留心這樣做,是替別人考慮,也是為自己打算。假如一個人做每樣事情都預先去抓住別人把柄,以便去要挾別人,讓別人乖乖入我圈套,絲毫無法逃脫,那麼,他的窮途末路就會來得更快,禍殃也會即刻到來,他的子孫就會遭受不可言宣的打擊,遇到無法推測的憂患。請看世上那些工於心計,極會打算的人,什麼時候撈取過別人一丁點好處,到最後總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真讓人感到可哀可歎。弟弟你千萬要把我的這番話記在心裏。

2焦山讀書寄四弟墨

和尚也是人,不要對他們橫眉怒目,將其斥為異端

讀書人不仁不智,無禮無義,就失去了恪守前人準則,培養教育後人的資格

僧人遍滿天下,不是西域送來的,即吾中國之父、兄、子弟,窮而無歸,入而難返者也。削去頭發便是他,留起頭發還是我。怒眉瞋目,叱為異端而深惡痛絕之,亦覺太過。

佛自周昭王時下生,迄於滅度,足跡未嚐履中國土。後八百年而有漢明帝,說謊說夢,惹出這場事來,佛實不聞不曉。今不責明帝,而齊聲罵佛,佛何辜乎?況自昌黎辟佛以來,孔道大明,佛焰漸息,帝、王、卿、相,一遵《六經》、《四子》之書,以為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此時而猶言辟佛,亦如同嚼蠟而已。和尚是佛之罪人,殺盜淫妄,貪婪勢利,無複明心見性之規。秀才亦是孔子罪人,不仁不智,無禮無義,無複守先待後之意。秀才罵和尚,和尚亦罵秀才。語雲:“各人自掃階前雪,莫管他家屋瓦霜。”老弟以為然否?

偶有所觸,書以寄汝,並示無方師一笑也。

〔釋義〕和尚遍布天下,他們並不是西域人送到中國來的,他們都是我們中國人的父老兄弟、稚兒幼子,在窮困潦倒、無家可歸之際,進山入寺,不返塵世而變化來的。一個人將頭發剃盡就成了和尚,和尚將頭發蓄起來,就成了正常人。所以,看到他們時就橫眉怒目,將他們斥為異端,對他們深惡痛絕,我覺得實在也有些過分。佛在周昭王時降生於世,一直到死,足跡從未踏上過中國土地。八百年之後,中國出了個漢明帝,說謊說夢,才引出佛教這件事情來,佛實際上對這些事情是不知不曉的。現代人不責備漢明帝,卻異口同聲地去咒罵佛祖,佛祖何罪之有呢?

況且自唐代韓愈對佛教口誅筆伐以來,孔孟所創立的儒家學說像日月一樣金輝四射,佛教的光焰漸漸熄滅下去了,帝王卿相,全部尊奉《六經》、《四子》這些書,將它們作為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根本和準繩,現在這個時候還提出來批判佛教,也有點味同嚼蠟了。和尚是佛國的罪人,殺人盜竊,奸淫妄誕,貪婪勢利,就喪失了明心見性的箴規。讀書人是孔子的罪人,不仁不智,無禮無義,就不再擁有恪守祖宗的禮法,培養教育子孫後代的資格。讀書人罵和尚,和尚也罵讀書人。我認為還是依照古語所說的“各人自掃階前雪,莫管他家屋瓦霜”辦算了,老弟以為我的這一看法對否?

偶有感觸,將心得寫下來寄給你和無方師,聊博一笑。

3儀真縣江村茶社寄舍弟

為文須想春江妙境,挹先輩美詞,令人悅心娛目

品評文章,出於公道;教訓子弟,掣於私情

江雨初晴,宿煙收盡,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暾,而又嬌鳥喚人,微風疊浪,吳、楚諸山,青蔥明秀,幾欲渡江而來。此時坐水閣上,烹龍鳳茶,燒夾剪香,令友人吹笛,作《落梅花》一弄,真是人間仙境也。嗟乎,為文者不當如是乎!一種新鮮秀活之氣,宜場屋,利科名,即其人富貴福澤享用,自從容無棘刺。王逸少、虞世南書,字字馨逸,二人皆高年厚福。詩人李白,仙品也;王維,貴品也;杜牧,雋品也。維、牧皆得大名,歸老輞川、樊川,車馬之客,日造門下。維之弟有縉,牧之子有荀鶴,又複表表後人。惟太白長流夜郎。然其走馬上金鑾,禦手調羹,貴妃侍硯,與崔宗之著宮錦袍遊遨江上,望之如神仙,過揚州未匝月,用朝廷金錢三十六萬,凡失路名流,落魄公子,皆厚贈之,此其際遇何如哉!正不得以夜郎為太白病。先朝董思白,我朝韓慕廬,皆以鮮秀之筆,作為製藝,取重當時。思翁猶是慶、曆規模,慕廬則一掃從前,橫斜疏放,愈不整齊,愈覺妍妙。二公並以大宗伯歸老於家,享江山、兒女之樂。方百川、靈皋兩先生,出慕廬門下,學其文而精思刻酷過之,然一片怨詞,滿紙淒調。百川早世,靈皋晚達,其崎嶇屯難亦至矣,皆其文之所必致也。吾弟為文,須想春江之妙境,挹先輩之美詞,令人悅心娛目,自爾利科名,厚福澤。或曰:“吾子論文,常曰生辣、曰古奧、曰離奇、曰淡遠,何忽作此秀媚語?”餘曰:“論文,公道也;訓子弟,私情也。豈有子弟而不願其富貴壽考者乎!”故韓非、商鞅、晁錯之文,非不刻削,吾不願子弟學之也;褚河南、歐陽率更之書,非不孤峭,吾不願子孫學之也;郊寒島瘦,長吉鬼語,詩非不妙,吾不願子孫學之也,私也,非公也。是日許生既白買舟係閣下,邀看江景,並遊一戧港。書罷,登舟而去。

〔釋義〕江南地區雨過初晴,原有的朦朧煙霧一收而盡了,林木蔥蘢,花卉豔麗,楊柳澄碧,都宛如新沐出浴的麗人,在等待著朝陽的親昵;鳥語嬌柔,微風習習,江水漾起陣陣漣漪,吳楚各處的山峰,都青綠欲滴,秀麗明媚,仿佛要渡江近人。這時候坐在水閣上,烹煮龍鳳茶,燒烤夾香餅,叫朋友吹奏起悠揚玉笛,聽一曲《落梅花》的樂曲,那就無疑有置身人間仙境的怡人感觸。哎,寫文章的人不就是該感受這樣的情境嗎!新鮮、秀美、活潑的自然靈氣,既對家門屋宇有益,又對科舉功名有利,它能讓人從從容容,無羈無絆地怡然享盡人間的榮華富貴。

王羲之、虞世南的書法,字字飄灑飛揚,馨香四溢,兩個人都壽如南山,福如東海。詩人李白,是仙人品質;王維,是貴人品質;杜牧,是雋秀品質。王維、杜牧都獲得了遐邇廣播的聲名,年壽高厚,當他們歸老於輞川、樊川後,慕名前往拜訪他們的各方人士,絡繹不絕,馬往車來,天天有人登門謁見。王維有弟弟王縉,杜牧有兒子杜荀鶴,他們又都是成就卓著的人傑。隻有李白一個人被長期流放到了夜郎之域。但他騎馬走進皇宮寶殿,唐玄宗親自為他磨墨,楊貴妃親手為他捧硯,同崔宗之穿著宮錦袍一起遨遊於大江之上,宛如神仙,過揚州時,未滿一個月,就花去皇朝金錢三十六萬,所有命運不濟的名人雅士,落魄潦倒的大家公子,無一不厚禮饋贈,以取媚求助於他。這個時候,他所受到的禮遇是何等隆厚啊!人們真不能將李白被流放夜郎當作什麼不光彩的事情,人是有起有落的。明朝的董思白,清朝的韓慕廬,都因鮮麗秀美的文章名重一時。董思白還隻是萬曆、隆慶時期的楷模,韓慕廬則一掃從前規矩,獨樹一幟,橫斜疏放,他的字寫得越不整齊劃一,就越顯得妍麗美妙。他們兩個人都以大宗伯之位告老歸鄉,享盡天倫之樂,看盡江山之美。方百川、靈皋兩位先生,都是韓慕廬的弟子,學他的文體做法,且思想更加精深,雕琢得更加完美,但文章中一片怨詞,滿紙淒調。方百川早年夭折,靈皋晚年做官,他們命途的崎嶇、艱險也算是到了頂點了,所以他們的文章必然有所表現。

弟弟你寫文章,必須想象著春江美景,擷取前人的優美言詞,讓人看了賞心悅目,這自會有益於科舉功名,增加自身的福氣俸祿的。

有人對我說;你品評文章時,經常說什麼“生辣”、“古奧”、“離奇”、“淡遠”,怎麼現在突然講起這種秀媚之話了呢?我回答說:“品評文章,根本依據是公道之心;而教育兒女,完全則是一片私情,哪裏有人有了兒女卻不希望他們榮華富貴、壽高福厚的呢?”所以,韓非子、商鞅、晁錯的文章,不是雕琢得不完美,但我不願意子弟們學習模仿;褚遂良,歐陽洵的書法,並不是不飄逸雋秀,獨樹一幟,但我也不願意子孫們學習仿效;孟郊、賈島的詩別出心裁,意境簡嗇,李賀詩中鬼話連篇,但這並不代表他們的詩歌不美妙,可我還是不願意子孫們學習摹擬,這純粹是出於私情,並非出於公道。

今天許某已雇船邀我一起去觀賞大江景色,遊曆一戧港。信寫完,我就登船而去了。

4焦山別峰庵雨中無事書寄舍弟墨

六經之書,闊大精微,當時刻尋思品味,一刻不離

《四書》、《六經》一個人終身讀不盡,終身享用不盡

秦始皇燒書,孔子亦燒書。刪書斷自唐、虞,則唐、虞以前,孔子得而燒之矣。詩三千篇,存三百十一篇,則二千六百八十九篇,孔子亦得而燒之矣。孔子燒其可燒,故灰滅無所複存,而存者為經,身尊道隆,為天下後世法。始皇虎狼其心,蜂蠆其性,燒經滅聖,欲剜天眼而濁人心,故身死、宗亡、國滅,而遺經複出。始皇之燒,正不如孔子之燒也。自漢以來,求書著書,汲汲每若不可及。魏、晉而下,迄於唐、宋,著書者數千百家。其間風雲月露之辭,悖理傷道之作,不可勝數,常恨不得始皇而燒之。而抑又不然,此等書不必始皇燒,彼將自燒也。昔歐陽永叔讀書秘閣中,見數千萬卷,皆黴爛不可收拾,又有書目數十卷亦爛去,但存數卷而已。視其人名皆不識,視其書名皆未見。夫歐公不為不博,而書之能藏秘閣者,亦必非無名之子。錄目數卷中,竟無一人一書識者,此其自焚自滅為何如!尚待他人舉火乎?近世所存漢、魏、晉叢書,唐、宋叢書,《津逮秘書》,《唐類函》,《說郛》,《文獻通考》,杜佑《通典》,鄭樵《通誌》之類,皆卷冊浩繁,不能翻刻,數百年兵火之後,十亡七八矣。劉向《說苑》、《新序》,《韓詩外傳》,陸賈《新語》,揚雄《太玄》、《法言》,王充《論衡》,蔡邕《獨斷》,皆漢儒之矯矯者也。雖有些零碎道理,譬之《六經》,猶蒼蠅聲耳,豈得為日月經天,江河行地哉!吾弟讀書,《四書》之上有《六經》,《六經》之下有《左》、《史》、《莊》、《騷》,賈、董策略,諸葛表章,韓文杜詩而已,隻此數書,終身讀不盡,終身受用不盡。至如《二十一史》,書一代之事,必不可廢。然魏收穢書,宋子京《新唐書》簡而枯,脫脫《宋書》冗而雜。欲如韓文杜詩膾炙人口,豈可得哉!此所謂不燒之燒,未怕秦灰,終歸孔炬耳。《六經》之文,至矣盡矣,而又有至之至者:渾淪磅礴,闊大精微,卻是家常日用,《禹貢》、《洪範》、《月令》、《七月流火》是也。當刻刻尋討貫串,一刻離不得。張橫渠《西銘》一篇,巍然接《六經》而作,嗚呼休哉!雍正十三年五月廿四日,哥哥字。

〔釋義〕秦始皇燒書,孔子也燒書。《春秋》、《詩經》等經過孔子刪削、編輯而成的名著,其起始年代為唐堯、虞舜時期,這樣看來,唐堯、虞舜之前的書,孔子都搜集起來燒掉了。遠古的詩歌共有三千篇,但保存下來了的僅有三百一十一篇,另外的二千六百八十九篇,孔子也將它們全部搜集起來燒掉了。孔子所燒的,是那些可以燒掉的書,所以,它們一旦被燒去後,就灰飛煙滅,再也沒有一個字保存了下來,而被保存下來了的書,則成了經傳之作,身價高昂,內涵豐富,地位也隨之日益增加,它們成了普天之下繁衍不息的子孫們尊奉的為人處世準則。秦始皇心如狼虎,性如蜂蠆,燒經滅聖,想剜掉天眼,汙濁人心,所以,人死,族滅,國亡,可經書卻再度出世,流傳人間。秦始皇的燒書,真的比不上孔子的燒書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