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蟲學家,也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法布爾在《昆蟲記》(原書名《昆蟲學回憶錄》)中寫道:鬆毛蟲最習慣排隊行走。細觀察,領頭的鬆毛蟲吐出一條絲線,第二個鬆毛蟲踩著這條線走並吐出第二條絲線,第三、四、五個……鬆毛蟲如法炮製,走過的路像一條閃著銀光的索橋。鬆毛蟲靠這些線索前進、拐彎、覓食、休息、後退。線是它們的社會組織係統。法布爾發現,如果領頭的鬆毛蟲——他稱為行軍長——把隊伍帶到水缸沿上,那麼,一個可以稱為奇跡的事情發生了:領頭的鬆毛蟲沿著無盡的圓形爬行,不斷分泌絲線,隨行的鬆毛蟲後續追隨,吐出更多的絲線,它們停不下來。隻要眼前有絲線,就等於聽到前進的命令,它們不知疲倦、一拱一拱地爬行,直至筋疲力盡。它們行走的原因是領頭的鬆毛蟲在走,而行軍長走的理由是前方有絲線,循環反複,無止無休。鬆毛蟲的本能指導它們這樣做,它們並不會停下來想一想自己在幹什麼。
法布爾在書中說,缸沿上這隊鬆毛蟲最後停下來的原因是大風刮走了缸沿上的絲線,它們分成兩夥,紮堆禦寒。
看到這裏,人類免不了譏笑蟲類的無知低能。然而,人類盲從的現象並不比蟲類少,隻是不從口裏吐什麼絲線罷了。有一種疾病叫“運動成癮性精神病”,精神病醫生幾乎沒聽過這種病,運動損傷科醫生也沒聽說過這種病,然而患者很多。它是什麼病?是健身者不知疲倦地奔跑、暴走、騎自行車、長距離遊泳。他們的意誌被運動所控製,他們的行為已經超越目的性。除了運動,他們對周圍的一切均感到冷漠。別人看他們體力充沛並投以欽佩的目光,其實他們已經病了——精神病。
我得過這種病,在比較輕的階段被矯治過來,所以我了解這種病,而且知道在我認識的跑友中哪個人仍在病中不能自拔。那時候,早上醒來,腦子裏想的全是跑步的事——強化腹肌、用蛙眺增進臀大肌力量、用杠鈴增加大腿羽狀肌力量以提高奔跑速度。隻有跑在跑道上,我才感覺幸福。餘下來的時間,思考跟跑有關的一切事,跟一切人談論跑並遭受他們的白眼。跑!隻有跑,隻有提高速度,活著才有意義。這是我那時的心聲。如果街上有一個人追公交車,我馬上能算出他的速度,折合成四百米跑道每圈大約幾分幾秒。我從一切奔跑者身上發現他們的毛病——擺臂夾胳膊、肩不放鬆、腹肌力量不夠等等。我每天離開運動場都戀戀不舍,“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所以,當我讀到法布爾寫缸沿上的鬆毛蟲時,絲毫沒有譏笑它們的心情,它們就是我們。我幾乎眼含熱淚看這些可敬的鬆毛蟲兄弟的跋涉,累壞了。我想我在跑道上飛奔的時候,如果有一個巨大的生物在天空看我,跟看一條鬆毛蟲無異。
“運動成癮性精神病”的患者,表麵看上去健康、能吃苦。有個詞叫“超越自我”,他們早超越了。還有個詞叫“隻求耕耘,不問收獲”,說的正是他們。又有一個詞叫“問心無愧”,更適合這幫人。愧,是不跑步造成心裏難受,一跑就好了。不跑,比偷東西讓人抓到還有愧。我沒能力用精神病發病機理來描述這種症侯。醫學文獻上說,大多數患者均能自行痊愈,像鬆毛蟲被大風解救了一樣。
回想這些事,我感慨最深的是跑道的圓。圓是宇宙間最神秘的圖案之一,太陽圓,月亮缺而複圓,太極拳打的全是圓。人在跑道上奔跑,會被圓所迷惑。終點就是起點,圓滿就是歸零,所有的開始與結束都被歸結於無盡的圓裏。
人做事,常常覺得像直線,從開始到結束、這件事以及那件事,好像彼此沒什麼關係,好像是孤立的線,好像從腳下走向了遠方。如果跳出來看,人做的一切事都是圓,是重複,是歸位。人所走的路,沒什麼直線,幾乎都是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