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正在消逝
那個不死的夜晚,我的思想一再被鞭打。我殘疾的嘴唇和文字失去光焰,在一蓬亂草上趔趄,在一堆泥土上失眠。
那些被北風驅趕的星星,以及在村邊嗚咽的夜鳥,已經遍體鱗傷。它們棲息在夜的枝頭,羽毛比目光還要淩亂。我喊著星星的名字,我喊著夜鳥的名字,突然失聲。
村莊的眉頭沉甸甸的,讓我的文字疼痛起來。像一群暴風雪中的羔羊,互相擁擠著取暖。低矮的屋簷,比黑更加沉重,比黑更加喘不過氣來。
村莊的樹被砍了頭,被刨了根,一夜之間死到臨頭,它們的生存權利和樹上的鳥窩同時被剝奪。從此鳥兒無枝可棲,樹失去家園。
誰的手指在撫摸樹幹時突然停止,樹糾結成一團的心跳,突破年輪的束縛抵達手指,令手指痙攣。留在樹幹上的指痕慢慢潮濕,手一點點變冷。月色被削成一枚瘦瘦的樹葉,停留在風中,顫抖著無語。
我的村莊呀,你可聽清,有一個人拚命地以頭叩地,咚咚的撞擊聲,把整個村莊驚醒。
消逝的村莊
一個村莊在一個地方消逝了。
村莊消逝了,村莊上的樹消逝了,樹上的窩和樹下的窩一並消逝。消逝了熱鬧的人聲、鳥鳴,飄香的槐花、桂花、梔子花,小巷裏輕吠的狗,院牆上叫號的貓。
村莊在消逝,我們來不及阻擋,我們無法阻擋。一個村莊的形成,需要多少年多少代?無數心血汗水顛來倒去的碼放,無數財力物力縱橫交錯的堆積,填滿了村莊大大小小的縫隙,充實著村莊夜短夜長的夢境。而一個村莊的消逝,隻需幾天,甚至轉瞬。一片破敗,一身襤褸,一陣陣刺痛。
消逝的村莊就像是一棵樹,從我的心上被連根拔起。與土地的連接被生生扯斷,又怎能不痛?村莊不會說話,但它會揉胸口。村莊還會在夜晚,把大把的淚甩在村頭。村莊,推土機的履帶蹭歪了你的屋簷,也壓痛了躲在院牆後麵的眼神了吧?月亮在路過村莊的時候,比往常又柔和了幾分。
消逝的村莊,一切推倒重來,一切從頭開始。一個村莊在這片土地上消逝了,又在另一片土地上一天天長起來。村莊消逝的是它的外形和輪廓,而它內在的精神,而它銘刻在記憶裏的影像,永遠活著,不會消逝。樹會重新生長起來,蔭翳一片。樹上的窩和樹下的窩,又會蓄滿暖暖的漣漪和溫情。樹下的故事,有足夠生動的細節,讓村莊鮮活起來。更有鳥兒會重新回到枝頭,讓一個新的村莊更像一個村莊。
看望一口老井
村上的男女老少都撤走了,統統撤走了。
曾經的麵孔隱匿在歲月的罅隙,曾經的笑聲在無根的風中失散,曾經的腳步聲失去方向。
能帶走的都帶走了,鍋碗瓢盆,油鹽醬醋,喜怒哀樂,酸甜苦辣。雞鵝鴨也隨著人群轉移,有些貓突然離家出走,就連平時不嫌家貧的狗,也待不下去了。
拖拉機橫衝直撞,挖掘機張牙舞爪,房子瞬間被推倒在地上,失去反抗的力量。像被勒住了脖頸,又像被堵住了嘴巴,隻有無聲的啜泣往心裏倒灌。斷牆站在風裏,似乎在瑟瑟發抖。破磚碎瓦擠在拖拉機上,離開最後的家園。更多更破碎的磚瓦待在原地,一片片反射著破碎的月光。失去村莊的人,一時成了村莊的棄兒,流落在村莊之外,對著夜色一聲聲喊娘。
踩著一地的月光,踩著一地的單薄和脆弱,冷清和孤寂籠罩著那片廢墟。那裏還有一口孤獨的老井,在沉沉的夜色裏,眼神更加空茫。這隻曾養活村莊歡快話語、清甜笑聲、紅潤麵龐的乳房,正在失去豐盈的活力和最後的體溫。
誰也不能把一口井背到背上帶走,一汪再清澈的水也會慢慢渾濁、腐爛,直到老去、死去,失去人氣和生氣。空洞的眸子更加空洞,連鳥鳴飛過時都忘了來看顧,連枯風掠過時都不忍來驚擾。無數個夜晚,有沒有人豎起疼痛的耳朵,聽老井像一個無家可歸的老人,在深夜裏獨自哽咽。
一口老井無依無靠,手足無措。一口井的孤單,就是整個夜晚的孤單;一口井的倉皇,就是整個村莊的倉皇;一口井的淒涼,比秋風更加淒涼。
老井,今晚我挑一肩月色來看你,我揣著一顆心來看你。趴在冰涼的井沿,讓我看你一眼,喚你一聲。滴水之恩,容我慢慢回報。要讓你的心永遠濕潤、溫暖,不會枯竭。喝你一滴水,我會銘記你一生。
坐在井台上,我成了一塊石碑。
老井閉不上眼睛。
§§第二十八章 徐利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