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用上了自來水,老井倒也沒填掉。天旱時,用它抽水澆地,劉滿江說,這是你家老爺子打的井,水好,旺。按這個走向,前後又打過兩口,都不如它,奇怪的是當年也沒儀器,你家老爺子是怎麼看的水線。
可能憑經驗吧!我說。
不,這非得人和土地有感情不可,你隻要摸一摸,聞一聞,想知道什麼,土地都會告訴你,你要是想著法子糟踐土地,土地當然也就無情。
可能是這麼個道理。
你家老爺子,不論什麼樣的地,到了他手裏,都是好地,種啥長啥,還長得極出色。包米早就是一垵雙株。白菜密植,一畝地的大白菜收獲時,高低大小一致,像刀切過一樣。大蒜,更出名,老爺子種出來的“大白袍”,現在還是外貿出口品牌。但品質可差遠了,退化嚴重。他那時候也不知是怎麼鼓搗的,一年長得比一年好。現在地裏就種一些麥子、包米,也不上心,年輕點的都出去打工了,這農業的鋤頭把子,沒人接了。
我慢慢走過鄉道,體驗著半個多世紀以前爺爺操持過的土地。體驗他對這片沃土的親情。當一個出色的農民,像幾千年來的祖先一樣生活,這已經沒可能了。誰還願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呢!
夕陽下,老村安靜的像落在大地上幹枯的樹葉。爺爺在這裏生活了一輩子,他是鄉村中的大師,可惜,沒有哪個年代會為農民評定等級。今年豐收,明年歉收,無人關心,其中辛苦,更無人知曉,當然,他也不用別人知曉,像對待子孫後代一樣,把手中的田壟擺弄得繡花般精細,用這勞作,養育著後代,也養育著這個潮起潮落風雲變幻的世界。吃飽了肚子的人們,才有精力滿世界折騰。
晚飯是在劉滿江家吃的。
飯後,他把我領進另一間屋,說讓我看一樣東西。
他打開燈,在角落裏有一塊藍布罩著什麼,掀開,竟是一塊石碑,上頭隸書刻著字。細辨,是我爺爺的名字。
劉滿江說,早就打算把村子的名字改過來,換上你爺爺的名。開發農產品,傳統農業不能丟,這個事,上頭也同意,明天搞一個儀式,把這塊碑立起來,就算咱們農民紀念農民吧!
我有些意外,但我沒這個準備。我說,儀式我就不參加了,村上的事,我也不便於出頭露麵。這回回來,也是請了假的,看看就行了。
劉滿江半晌沒說話,抽了幾口煙,把煙頭按死,說,你多少年都沒回來看看,你爺死,你奶走,你都沒回來過。你是個人物了,你忙,你工作責任重。劉滿江看我一眼,接著說,不怕你生氣,你這爺爺,如果是個大官、大軍閥、大商人,你能這麼多年不回來看看?恐怕你修祖墳還來不及。難道老爺子這樣的人不該紀念嗎?農民用農民的方式,紀念這些土地的耕種者,有什麼不妥嗎?如果以後還有像老爺子一樣守著土地的人,這個世界才會真正安定。可你看不起他,看不起當了一輩子農民的爺爺,你不配當他的後代。其實,你根本就不該回來,假心假意地回來一趟幹什麼?你很清楚,看一個農民沒有什麼意思……
我被他突然的爆發鎮住了。
劉滿江說完,丟下我站到院子裏。
我重新審視石碑上的字,那幾個字也盯視著我。
是呀!如果爺爺是一方名人,或者遺產萬貫,或者……難道人間親情……
我後背上冒出一層冷汗。
青石,藍布,夜燈……我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哽咽一聲:
爺爺……
我知道,明天,將是我與爺爺見麵的日子。爺爺一生務農,沒能光宗耀祖,但他對土地的盡心盡力是值得尊重和紀念的。再有本事的人,也離不開土地和農民,因為是土地和農民,養育了芸芸眾生。養育了包括我在內的千千萬萬孝和不孝的子孫們。
我的故鄉和舊村喲……
§§第十七章 邢硯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