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3)(3 / 3)

“我活了八十歲!”吳清華找繩子要上吊。

掛了幾次,危樓的木頭早朽爛了,硬是吃不住勁,還沒等繩圈套住脖頸,便斷了。大家見老太死意堅定,便向資格審查委員會打報告。結果批下來了,四句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想上吊,奈何奈何!”危樓人文化水平不高,怎麼也揣摩不透“奈何奈何”的題外之意。老太自己也胡塗了,不知是生好,還是死好?手裏掂著根繩子,兩眼發直,已露出精神分裂症的先兆了。

S市人民至今猶緬懷死於“文革”的副書記,恐怕還在於他能把老百姓放在心上。其實S市的子民,最容易滿足,他們並不要求什麼先天下之憂而憂。哪怕先天下之樂而樂,能夠分一杯殘羹給大家,也就可以了。所以,副書記對拆遷危樓的經費,被杜老挪去蓋四合院,從心裏覺得愧對危樓百十口人,總是不能釋然於懷,時不時來Y大街,踅進J巷看看。正巧這一天,四句偈語下達,老太生死兩難之際,副書記被危樓吵鬧得如四級地震般搖晃不已的狀態嚇壞了,問了究竟,方知為了寶章差點鬧出人命。這位布爾什維克一麵感歎,中國人的命也太不值錢;一麵更沉重地思索,革命本來平等,共產主義的目標乃世界大同,卻偏偏要將人分成三六九等,尊尊卑卑,等級森嚴,貴賤有別,層次分明。可想到自己也成了九類分子之一,不禁苦笑,真有白革了這多年命的悵然若失感。不過,小夜壺手裏尚有數枚,全掏出來,交給這群雞爭鵝鬥的人。

他以為本可以平息這場爭吵,危樓再經不起折騰了。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些自以為是好人,脖上已掛有夜壺者,又憤激地表示抗議:“他們也有資格佩戴寶章,我們通紅通紅的紅五類往哪兒擺?”

副書記想想也不能怪他們自恃高貴,這些年自己不也助長這可悲可憐的胎裏帶的優越感嗎?“好了,好了,你們成份好,出身好,家庭沒有汙點,個人曆史清白如玉的,一人可以佩戴二枚寶章!”

萬歲!

於是,危樓百十口人,浩浩蕩蕩,成雙列通過J巷,Y大街,朝十字路口進發。龍種們胸前,兩夜壺撞擊,叮當作響,好不榮光。非龍種們脖下,雖僅有一枚夜壺,形單影隻,但聊勝於無,也足夠維持心理平衡。一路上,鑼鼓自然要敲,樣板戲自然要唱,也許心情太激動,來不及西皮二簧,一板一眼,幹脆在範大媽的手勢下,隻喊:“謝謝媽”三字,不言而喻,是為謝謝媽賞賜了夜壺而呐喊的。

主會場的熱鬧排場自不必說,“中央文革”的特派員都到場助威。杜老三一說,四一說,竟和這位大人物排上了轉折親。兒女親家多的好處便顯示出來了,如同押寶似的,門門有彩,怎麼能落空呢?天氣又那麼好,話題就更多了。會場風光,杜老幾乎獨占了。

這時候,人們才發現,同是夜壺,區別頗大。不但象奧林匹克運動會獎章,有金質、銀質、銅質之分,而且在重量上有三千克、兩千克、一千克的不同。中國人在封建社會生活了幾千年,搞這一套可算十分嫻熟順手。危樓人剛才拚死拚活爭奪的夜壺,不過是十五至二十克的大路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