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順到底怎麼離開這個他順從了一生的世界,在S市有各式各樣的說法。
有人說,阿順生讓老姑娘給吮幹了。那一天,在車站迎接,範大媽見杜府千金,情不自禁地半摟著阿順的樣子,便知道這乖小子墜入苦海,決不是安慰自己失戀的女兒,預言過的。阿順必定把命葬送在這女人身上才能罷休,死定了。範大媽越來越肯定,尤其後來見他漸漸消瘦下去,更證實了她的英明遠見:“吮幹了,老姑娘那一身肉,浪得出火,天天幹那營生,別說阿順,十個阿順輪流值班,也填不滿那無底洞。”
也有人說,阿順怕是讓杜老給吸幹了。那時S市盛行雞血療法,公雞算倒了血黴,杜老最講滋補保養,人參鹿茸、驢鞭狗腎不斷。危樓有個護士阿春,就奉院長之命去給他打過雞血。據說,他不知怎麼悟了,雞血哪及人血?湊巧阿順和他血型相同,這樣,乖小子便代替了公雞,定期給老人家獻點血。
不過,我總是不那麼相信,老姑娘至少還是對阿順有感情的,她會不管不顧地要他縱欲身亡麼?同樣,杜老雖然患貧血症,也不會連一點人道都不講,何況阿順那份順從乖巧,他也未必忍心非要抽光他的血不可吧?但說得活靈活現,使人簡直不敢不信。吮幹派講阿順之死,完全是《金瓶梅》筆法;而抽幹派描繪下,杜老真成了吸血妖魔。
其實,我始終記得老姑娘來討照片時,那決不喬裝打扮的感情,那張照片上的乖小子,是挺讓她留戀的。
“一開始,我爸真以為他有什麼背景,後來,他不過是他,我爸更不放他出四合院了。這樣,將錯就錯,造反派反都討我爸的好。誰不怕打小報告,這特派員在我爸手裏,他們敢不服貼麼!”
哦!老謀深算的杜公,真令人肅然起敬呢!
“後來呢!”
老姑娘端詳著那張照片,她承認:“抽血的事,有過。過度的事,也有過。”沉默了好久好久,她站起來打算離開了,走到門口,她停住了。“我恨我爸,對一個百依百順,從來不說一個不字的阿順,隻是要求到四合院外去走一走的欲望,也不答應。”
“你呢?你似乎很喜歡阿順的。”
“我抗議過,‘不行,阿爸,憑什麼,幽禁終身麼?’我也對阿順說:‘你什麼也甭管,走,誰也沒權利在四合院關你一輩子!’可我爸隻哼了一聲:‘阿順,記住,你要敢出這個院子,小心你的腦袋!’就這樣——”
我急切地問:“結果,阿順再也不提了。”
她點點頭:“有一回,我推著他,他也沒敢跨過大門口。”說到這裏,她滴下了一串淚水。“也怪我,從心裏舍不得他離開我身邊。”
“你能告訴我,阿順到底怎麼死的?”
“你準不會相信。”
“為什麼?”
“他是從院裏那棵銀杏樹上,摔下來死的。”
我差點驚得跳起來:“是這樣?太離奇了!”
“後來,他越來越弱,大概知道自己不行了。那天,他說,別的孩子從小沒有不爬樹的,因為他是好孩子,連想都不想。他問我,他現在能不能試一試,到底爬樹是個什麼滋味。我說他瘋了,根本沒力氣爬的,他央告我,要我答應。他太可憐了,從來隻是依我,我也該依他一回,便抱著他往白果樹上靠,推著他,給他使勁,讓他往高處爬。他還真的拚了命地一步步攀著,這時,我瞅見他眼睛亮了,以為他看到四合院外高興了呢?你猜他說了句什麼話——”又是長時間的沉默,我看她拿著相片的手,在輕輕顫抖,可見她的心多麼激動。“他說他從來也沒想到,他會比所有一切人都高,不是高出一頭,是高出許多。原來,他也可以不比人矮。而且,他還頭一回發現,這所有一切都在他腳下的時候,可以腰杆挺直做回人,也不枉來世上一回。話說完了,力氣也使盡了,手一鬆,從樹上跌落下來。這是那天清早的事,晚上,便停止呼吸。”
我不禁想起一句名言:“朝聞道,夕死可矣!”
危樓隨著“文革”告終也結束了比薩斜塔的厄運,拆除了,危樓人各各遷進新居,如同阿順爬樹頓悟,原來我們也會住新樓新房的,不是命該如此在危樓裏懸心吊膽過日子。大家寬心之餘,便不免想起阿順早先規勸我們的話,不是沒睡到馬路上嗎?不是沒掛在樹上嗎……假如他活到現在,腰杆直起來,還會向我們布道嗎?
喬老爺突然想起來:“倒有日子沒聽毛毛你提阿順的事了。”經他提醒,我們大家忙得確實早把乖小子置之腦後了。
“也許搬了新家,可憐的阿順不知道門牌號碼,他有膽子到派出所打聽?”朱大姐頗留戀“文革”之清閑,那時,弄神搗鬼,怪有趣的。現在光顧去掙獎金,沒興致再搞那一套了。“毛毛,那乖小子連夢也不托一個?”
“哼!”她也不怕沒登記的丈夫大雙嫉妒:“他媽的,我總懷疑,這鬼阿順是不是隨著老姑娘上美國了?”
在座的無不佩服毛毛的想象力。
“鬼也能出國?”小雙沒說完,大家全笑了。
毛毛很嚴肅地問:“既然阿貓阿狗都能出國蹓躂一趟,他為什麼不可以。”
細想想,也確實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又有點擔心,可憐的阿順能喝慣福克納家鄉那種艾汁酒麼?
算了,由他去朝拜洋鬼子吧!何必杞人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