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2)(3 / 3)

最虔信的莫過於朱大姐了,對武老篤信不疑,對毛毛也敬若神明。她什麼都信,信到癡愚可笑的程度。S市這樣的人頗多,否則“文革”也鬧不成這氣候。你若是對她說:“朱大姐,這條狗是神狗,靈驗著咧!”她馬上會朝這條狗磕頭。要是你指著一棵死去的樹:“朱大姐,樹王得道升天了,留下聖體救世人,要有病,刮點樹末衝水雞叫頭遍喝下去,天亮就沒病了。”她又會朝這棵樹磕頭。所以毛毛一學阿順那細聲細語,表示魂已從陰間坐出租汽車趕到,附在她身上時,朱大姐兩眼就模糊了,淚水充盈,捉住毛毛的手,直以為是阿順,一迭聲地喊:“乖小子,乖小子,朱大姐托你打聽的那在法大馬路開銀樓的小老板,你找到沒有?”

毛毛便替阿順回答這位老情人,什麼吞金自殺啊,什麼露水夫妻不久長啊!有頭有尾,說得老明星象重溫舊夢似的傷感不已,能哭濕好幾條手絹。其實,這些話朱大姐自己也不知反來複去講過多少遍,毛毛不過重新講一次是了。她那樣相信,果真是與昔日心上人重逢那樣問長問短。

“他在陰間有妻小嗎?日子過得怎麼樣?”

我們這位年青的業餘巫婆,隻能以她所理解的世界,來代替她想象中的以騙糧票的冥世:“夠他們受的,資本家子弟,成份高,每天都得掃街!”

朱大姐沉重地歎口氣:“敢情他們那兒也興這套。他能吃得了那苦嗎?阿順,你下回見他,問問,要什麼,我能為他盡心盡力的。”說罷嗚嗚地哭,聽眾中的女人,也跟著哽咽過癮,每個人在“文革”中都能找到一點可以流淚的藉口。

毛毛又替阿順說:“他人蠻他媽的老實,放心吧!”

其實,誰都聽得出,一掛“他媽的”,毛毛早露了餡。可誰也不願拆穿,假就假吧,哪有那麼多真的。朱大姐還來動員這三個反對派,“讓阿順去找一找死得不知下落的市委副書記,也好叫你們哥兒倆有個準信啊!怎麼也得把屍骨找到。”

在S市,這位至今口碑載道的市委副書記,在“文革”中境遇最慘了,作為一個真正的布爾什維克被活活折磨死了。他的對手,老姑娘的父親,借造反派之手,消滅了政敵,也是許多人都明白的事。走運的是,這些法西斯暴徒,一個個在武鬥中或遇明槍,或遭暗彈地死於非命,副書記之死就成了一樁無頭官司。

杜老至今健在,心曠體胖,隻是記憶力欠佳,好多往事都淡忘了。

“怎麼樣了雙!”朱大姐同時叫他們兩人時,就簡化成一個雙字了。

那時,弟兄倆尚未發達,很大程度依賴喬老爺、朱大姐這對非親非故的老夫妻照顧。所以把眼睛轉向老喬,看他什麼態度?老實說,毛毛的把戲,能瞞住哥兒倆麼?根本不相信的。在S市,象老喬這樣古道心腸的人,已屈指可數了。他這輩子也許隻有一樁未了事宜,便是想方設法把副書記的死因搞清楚。從“文革”或者再早點,已經養成了許多人獨善其身的處世哲學,沒有辦法,生活使得人聰明起來,誰也沒有權利責備他們利己主義,能不整人害人,便算得上好人了。象喬老爺急公好義者,實屬鳳毛麟角,倒成市民眼裏的濫好人之類。他警告說:“你得明白,有人恨不得說副書記在陰間活得自在,良心上好平靜些!”

可憐這老喬還是以他的標準去度量別人。良心,在那荒謬絕倫的年代裏,絕頂聰明的人早把它剁碎賣了。

這場召魂術是危樓“文革”結束以前的一樁盛舉,隨著這迷信高峰出現,那烏煙瘴氣的歲月,遂一去不回了。

整個傾斜的樓房裏,煙霧繚繞,香燭閃爍,樓上樓下,屏神息,等待曾為危樓做過好事的副書記,從陰間回來。老百姓最容易滿足的了,S市的小市民尤甚,那怕塞給他們一些空心湯團,永不能兌現的支票,他們也會感恩戴德。二雙爸爸究竟為危樓做過什麼呢?什麼也沒做到。隻不過當人們發現修危樓的錢,被挪去修杜老的四合院,把憤怒全發泄到副書記頭上,結果錯了,冤屈忠良,明白過來了,他,二雙的爸,還真的為危樓人說過公道話的。

夠了,老百姓有這公道,壓死在S市的比薩斜塔,心也是甜滋滋的,因此才念念不已的盼望著魂兮歸來吧?

他能來麼?大家殷勤地盼著,可又不禁懷疑,他死無葬身之地,三魂悠悠,七魄蕩蕩,無依無托,孤魂飄泊,阿順有辦法找到副書記麼?陽間清理階級隊伍,搞內查外調,花多少錢,用多少人,尚一事無成,在陰間怕就更難了吧?因為隻有良民、順民之說,而鬼,能那麼馴服嗎?

毛毛今天格外鄭重其事,所有與會者,信不信倒無所謂,凡可能告密或可能與四合院串風者,都得想法隔離才是,查了半天,除去二馬科長有咬人癖以外,倒都信得過。幸好,他去工宣隊進駐S市最高學府,正在忙於和女學生講六廠二校經驗呢!剩下的危樓公眾,幾乎都對四合院懷有雖不切齒,也恨得牙癢的感情。你可以吃肉、喝湯,也可以把骨頭啃幹淨些,但無論如何,碎渣殘末,總得給可憐巴巴的人留下點。而且,你官居一品。敬愛的杜老啊!哪兒挪不出款來翻修四合院,還要在危樓這幫苦人兒身上打主意?兔子逼急了也要反抗的,悼念死去的好人,也算反抗之一道,後來推而廣之,遂有天安門四五運動的浩大場麵,也許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