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2)(3 / 3)

這就可以了解他為什麼從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直到寫這篇記事時為止,始終未發跡,仍舊當他科長的原因了。我們這位二馬科長可能是全中國所有靠打小報告起家的人中,唯一失敗的例外。他不明白,小報告是買方市場,而不是賣方市場,正因為有買才有賣。二馬錯就錯在認為他要賣,對方就得買,所以才背時的。再說,一個喜歡聽小報告的領導,他的“信息反饋”和“谘詢係統”是多層次的。老婆在枕頭旁吹風是一種,子女在飯桌上嘀咕是一種,親信在耳朵邊竊竊私語是一種,還有象二馬這類自告奮勇之徒,亂嚼舌頭根子是一種,至於寫匿名信誣告,暗地裏揭發,不露麵的檢舉,則是最不濟的一種了。二馬錯誤地估計了自己,以為全S市隻有他一人為領導作耳目,其實不然,他隻不過比別人更賣力罷了。那夾子裏的活頁紙,每年都幾刀,幾十刀地買,數十年的積累,也快塞滿他家那隻大木櫃了。可惜他不善舞文弄墨,否則準會撰寫出《耳目學發凡》、《密奏精義》類學術著作和《怎樣打小報告》等通俗小冊子。但是,誰要是有興趣,找到二馬,讓他查一查某人在某年某月說什麼?幹什麼?有什麼問題?他不費勁地翻找出來。因為所有這些壞人壞事言行錄,二馬都分門編碼,裝訂成冊。

杜書記已經沒有興趣,即使阿秋是個現行反革命分子,他也懶得再聽下去。因為迄今為止還找不到一個象阿春那樣的護士,給他注射時不但不疼,而且那軟綿綿的手(其實是她恐懼的病態反應)帶來的舒適感,也難以形容。他已經關照醫院領導,讓她盡快學會按摩、捏骨、推拿、捶打,同時還要那老太太關心她政治上的進步,要重在表現!因此,二馬這份為黨為國,翦除元凶的耿耿忠心,竟被杜書記一揮手打斷了:“我看就到這兒吧!”然後對局長說:“你看呢?”

於是,在危樓裏為自己妻子的病發愁的阿秋,被局裏派來的人十萬火急地催著,讓他準備出差。

“我剛到家!”

“要你收拾收拾馬上走!”

“你沒看見,阿春病成這個樣子!”

“我有什麼辦法,特差!”

一說“特差”,不知哪位市裏領導胃口又大開了。S市老百姓饞魚已屬天性,而S市的首長對水產品的興趣,則更為強烈。所以阿秋忍不住地爆發了。他怕什麼呢?金魚雖然按生物學分類,屬於魚類,科學家還查明了是從鯽魚變種而來,卻並不歸水產局的管轄,所以阿秋理直氣壯地拒絕這趟特差。

局長也好,科長也好,好象才知道水產部門的職掌範圍似的。“既然是魚,為什麼不歸我們管?隻要是水裏遊的——”

阿秋說:“軍艦也在水裏遊,歸你們管?”其實這句實話,要沒有局長在場,尤其沒有愛記黑皮活頁夾子的科長在場,大家準會笑得前仰後合。但此刻,個個噤若寒蟬,把臉繃緊得象參加追悼會那樣嚴肅。血氣方剛的阿秋,倒不是為了阿春,固然她病得蹊蹺,一聽說他又要出差,那張驚恐的臉上,多了一層懼色。使他難以忍心撇下這樣深愛的妻子,去出什麼“特差”。這時,他更多的氣憤,倒是衝著這位水產局長,身為領導,老百姓吃不上魚不急,倒去為無關國計民生的觀賞魚類的管轄歸屬問題,在大發議論。更豈有此理的,分明的荒唐,偌大辦公室裏的袞袞諸公,竟無一人站出來辨自指正,大家眼觀鼻、鼻觀心地正襟危坐。於是,他說:“咱們S市快混到連喂貓的魚都供應不上,局裏即使把金魚,甚至把魚蟲都管起來,也未必說明工作中有成績——”

“怎麼沒有魚吃?”二馬一邊掏出黑皮活頁夾子記下這種汙蔑大好形勢的言論,一邊義正辭嚴地反駁。每當他伸張“革命”正義的時候,嘴裏的假牙就不好使了,不是掉下來,便卡在牙床上,更顯出惡狠狠的咬牙切齒的樣子。

“憑你那點臭帶魚?”采購員心裏有數,本來數量不多,再加上層層盤剝,處處後門,能逃出重重迭迭的關係網,而遊到老百姓嘴邊的魚,真是既臭又黑,又小又少。“虧你好意思說出口?”

“臭帶魚不算魚麼?”假牙縫裏發出噝噝的聲音。

阿秋,這個走南闖北的采購員一時語塞。二馬的論點是完全合乎邏輯的,臭帶魚怎麼不是魚?正如某些作家模仿得過分的作品怎麼不是作品呢?拷貝洋人文學觀點的東西怎麼不算東西呢?還挺嚇唬人的呢!小雙不就被這等理論驅使到大戈壁尋“根”去了麼?但願他能成功。至於為什麼會產生出來臭味或賊腥味,不在本篇記事探討範圍之內,故不贅述。但這趟特差阿秋是難以擺脫掉了。

“好了,好了!就這樣吧!”局長說了話。

大家也感到稀罕,似乎派一個采購員出差,無需勞局長大駕親自部署安排。看來,這趟特差來頭不小,因為官位愈高的幹部,需要拍馬屁的範圍愈窄。唯有登天無路,入地無門的老百姓才必須到處磕頭。人們算計出局長大人出動,倘非為了討老上級副書記的好,便是打點支應非同一“板塊”,但不得不買賬的杜書記,那“多方位”和“廣譜性”的愛好和興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