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失算了。
所以,當危樓舊友接到阿輝和盼盼的請柬,那還用說,必然要去祝賀熱鬧一番。就衝他不再是“灰”,而是“輝”,也得狠喝它兩盅。我當然不能例外,因為在危樓,阿輝的屋子和我家隻是一板之隔,他所有的痛苦和歡樂,磨難和幸福,我知道得要更清楚些。
我騎著自行車,飛快地朝阿輝新居蹬去,一路上回想著他和王同誌剛剛結婚搬到危樓裏來住的情景。那好象是“文革”前夕,也許地殼變動正在生成著,產生了震前反應,影響著人們心理,要不就是上一次強震後的餘波還未消除、留在心靈上的震顫。兩口子缺乏那種照理有的新婚歡快。王同誌說不定在結婚的同時,就作好離婚的打算。記得阿輝氣喘咻咻,把一個古老的太師椅,背上樓來,放置在絕不調和的家具中間,曾經歉然地對他妻子說:“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另找個地方存放。”
王同誌了無表情,無可無不可地說:“隨你便吧!”聽那口氣,是不可能在這新居久待下去的。按通常規律,對於新房布置最起勁的,應該是女方,可她臉上卻象掛了層霜,冷生生地。
到了夜深人靜,兩口子的口角之聲,透過薄薄的板壁,傳到左鄰右舍耳中。
“你又做夢,做快活的夢!”
“有什麼辦法,又不是我故意的。也許白天處處碰壁挨整的原故吧,在夢裏倒自由自在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王同誌銳聲追問。
“在你麵前,我敢有什麼意思,你做你的夢,我做我的夢,彼此也不相幹,幹嗎連這點做夢的自由也要幹預。”
“你做的夢好,可我總夢見有人追我,抓我,這是不公平的。”
“可你白天永遠是勝利者,征服者呀!”
“你別睡,看著我,別閉眼——”
“幹嗎這樣不饒不放啊……”
一般夫妻間的齟齬,雖事出多端,但考其起因,不外乎情感變異,金錢糾紛,贍養分歧,苦樂不均,使得兩人反目。所以那些追求在作品中達到空靈境界的作家,向來不實寫這種夫妻間的打架慪氣。試想妻子翻出丈夫約別人幽會的情書,或者怕戴綠帽子的丈夫正好抓住妻子私通別人的證據,此時此刻,兩口子無論如何做不到空靈,在那兒天馬行空,不著邊際地意識流下去的。雖然稿費已漲到二十元一千字,空靈派作家也不好意思信馬由韁寫了。因為再不把居民組長或是派出所找來,就怕要出人命案的了。
但我隔壁這兩口子的口角,倒算得上空靈的樣板,經常不斷的吵架鬥氣,總是他做的夢好,她做的夢壞。每當他倆吵醒了我,我總想起一篇古老的寓言——一個國王天天夜裏夢見自己是叫花子,而一個叫花子卻在自己的夢裏當國王。
後來和阿輝熟了,其實這個灰不溜溜的人物,倒有一副善良真誠的心腸。我每每勸他:“你在你夢裏盡情享受你的自由和歡樂算了,何苦又講出來,逗你夫人嫉妒、生氣、發火呢?”
“因為我常常在夢裏高興得笑出聲來。”
我望著這個在生活裏總是不走運,可卻能獲得夢境裏奇特幸福的人。“那你瞞著她算了!”當時我正當著“右派”,深知禍從口出的道理,閉上嘴免開尊口,倒是避災躲難之道。
阿輝說:“讓我不講真話,違心地去說什麼,我覺得挺痛苦的。”
經過許多年以後,又一次參加他的婚禮,再回過頭去看他走過來的路,所經曆過的全部不幸,無不和他這種應該說是優點,然而在不正常的生活裏卻變成了缺點的性格有關。
這時,我聽到身後馬路上有人叫我。
回頭一看,不由得一哆嗦,差點連人帶車一塊跌倒下來。“啊!王同誌——”我連忙站穩向坐在汽車裏的她打招呼。
她問我幹什麼這麼急急忙忙?
嚴格地講,王同誌不是那種適宜做妻子或者做情人的女性,她屬工作型的職業婦女。過去她長時間地從政,現在她大規模地經商。她很能幹,也肯巴結,而且能把個人感情壓縮到絕對真空狀態。所以她從政時擔當專案組長、清查辦或者運動辦的主任,經商時擔當公共關係部長、業務經理,都幹得不錯。隻是她臉部表情淡漠,喜怒不形於色,誰也記不得她什麼時候特別高興過,或者什麼時候特別難受過,讓人覺得她莫測高深。阿輝造“啊!朋友”,事出有因,但賦予機器以感情,倒是因她而起的。
我把車扶好,這才想起,她已不是什麼清查辦或運動辦的人了,似乎用不著這樣緊張。我為我當過“右派”而殘餘至今的恐懼反射仍未根除感到可笑。於是我告訴她,我是打算到阿輝家裏去。哪壺水不開,我偏提哪壺存心噎她。
她說:“你們之間的來往,總還是很密切的噢!”接著,她嘿嘿一笑:“有許多共同語言嘛!”
這種冷冷的腔調,可能成了她的職業習慣,它使人聯想起外調人員冷漠的判斷式的訊問。於是,我把那張印著雙喜的請柬掏出來:“是特地去祝賀的。”接著,忍不住倒要看看這個表麵平靜的人,心底到底會不會起波瀾地問;“難道你沒聽說阿輝和盼盼今天舉行婚禮麼?”
“哪個盼盼?”
“老局長的女兒。”
“哪個老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