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寧可毀,也不能丟了哥們弟兄,危樓老小!”
翠翠對這扶不上去的天子,恨得牙癢:“你他媽的就不能給老娘壯壯麵子——”然後,這個被權欲之火燒旺了的女人,一把揪住他耳提麵命地說:“你幹也得幹,不幹也得幹!”
做丈夫的頓時火冒三丈。他可不是天生怕老婆的種,覺得這娘兒們也太過份了。大喝一聲:“你給我閉上你這X嘴!”可馬上他又噗嗤一聲樂了:“翠翠,翠翠,你光長一身好肉,怎麼就不長長腦子?咱們這不是做夢娶媳婦,想得美麼?”
“我不這麼看——”她冷冷地說。
現在回想起來,在那個反常的年代裏,翠翠的看法,倒不是她那種女人的聰明,而是獲益於女人的精細。對於活生生的世界,女人隻要不墜入情網,永遠是嚴峻的現實主義者。最後,他倆在這一點上達成協議,要扳倒副書記,隻有在關於危樓的財政撥款,到底給挪用到什麼地方去了的問題上,把文章做足。
如果說,阿坯身上有那種翠翠認為會把人毀了的感情,那麼,危樓的喬老爺,這種要不得的感情,簡直可以說是到了不可救藥的豐富程度。從他一輩子不走運,與解放後始終在那個小門市和臭魚爛蝦打交道看,翠翠的話倒真是金玉良言。他和副書記無親無故,隻是普普通通的上下級關係。具有嘲諷意味的是,頗講究唯成份論的這位首長,可以說是從來也沒器重過他。雖說他沒落到蹬三輪車的地步,應算工人階級;但早先卻闊過的,在副書記眼裏,這成份便象摻了水似的酒不純,因此二十年來控製使用。盡管老喬應該怨恨,應該趁機鬥一頓發泄發泄。但此時此刻,副書記要押上台去接受觸及靈魂的洗禮之前,喬老爺這該死的感情發作,竟然想在這危難關頭,幫舊日首長一點忙!
“確實對危樓的重建,撥過專款?”
要求市委一位負責人事無巨細,全部記住是不可能的。但二雙的爸爸對此事的印象頗為深刻;款源,款數,時間,乃至經手承辦審批等細節也能回憶得起。他甚至感慨:“人民政府還不是不想為人民辦事,錢是批下來的,可惜沒用到正地方,作為一個黨的領導幹部,我也有愧和內疚啊!”
老喬理解首長的書生氣,趕緊提醒他:“你最好說不曉得,一推六二五!”
這位正派到遷腐的副書記大惑不解,引用孔夫子的話說:“這是為什麼?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那你把錢花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頓時語塞,錢是有來著,但是用到杜書記那四合院的擴建翻修上去了。雖然當時他並不讚成,可也抵製不住,如今把責任推到當事人身上,這位孔夫子的弟子,是決不肯而且也未必會去落井下石的。何況他認為這終究是黨內的事,所以,無論群眾怎樣圍攻,他也咬緊牙關。一齊拉到台上去挨鬥的老喬,估計此中準有老老K的份,再一次附耳過去:“你幹嗎大包大攬,也不看看啥年頭,你這兒頂著黑鍋,別人沒準偷偷樂呢?”
在全場群眾(尤其是危樓的鄉親)簡直憤怒到了極點的呼嘯聲中,二雙的爸爸,也不知是正經,還是麻木:“我為人一生,力求正直!”他不知道,那年頭正直最不值錢。
主持批鬥大會的教父馬上警告:“不許你們這些走資派交頭接耳,給我放老實些!”說到這裏,阿坯有點吃驚地怔住了。因為今天這個大會,S市的大小當權派都被勒令到會接受批判,一個個循規蹈矩在台口垂首低立,麵對廣大革命群眾懺悔認罪,卻把撅起的屁股,衝著端坐在主席台上的鬼魂,猢猻兩派頭頭,以及哪一派也不是,異軍突起的阿坯。此刻,他被這許多臀部中的一個吸引住了。
因為教父隻不過是工廠裏小哥兒們的首領,他能接觸到的最高層次的官員,頂多也就是車間主任,班組長之流。而且他憑力氣打天下,對仕途毫無興趣,缺乏那種馬屁素質,竟不認識S市所有被鬥的走資派。因此教父細細打量過去,這一排撅起來的肥碩寬闊的屁股(因為他隻能看到屁股),可能因為常坐小轎車,常坐轉圈椅,常坐主席台,常坐宴會桌的原故,一個賽似一個的異常發達,卻沒有一個屁股是教父熟悉的。但是令他驚訝萬分的,在這些肥鴨般沉甸甸的屁股中間,居然發現一個似曾相識的,瘦骨嶙峋,顯得寒酸可憐的屁股。阿坯連忙把台後的阿龍找來,問道:“挨著副書記身邊的,是誰?怎麼有點麵熟?”
如果咬文嚼字,說麵熟是不夠準確的。
阿龍也沒在意,衝著這個顯然不夠級別的屁股相起麵來。他在這方麵的造詣,要遠比教父高深,拍馬有術,通常也是拍馬的這個部位。有句民諺叫做“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就是說,部位拍錯了,適得其反,馬倒要尥蹶子了。阿龍是何等精明的人,定睛看去,不由一驚:“怎麼把他弄到台上來了?”
“誰?”
“咱們危樓裏的喬大叔呀!”
“天哪!怪不得有股魚腥氣,怎麼辦?”他問這位謀士。
“可能是誤會了!”他低聲說:“正好,省裏來的特派員問杜書記揪來沒有?幹脆讓大叔頂著,橫豎他未必認得出來。”
確實也是這樣,老喬正和副書記辯論價值觀念的改變,正直這種屬於道德範疇的概念,在不同的曆史時期,準則也未必盡同。這時,造反派洶湧進屋,不問三七二十一,連喬老爺一古腦兒押往會場。別看老喬屁股一副不第秀才模樣,但那讀書人麵孔,以及和副書記侃侃而談的神態,真的將他錯當成養病的杜書記。因為有人罵:“你裝病躲起來也不行!”還有人踢他一腳:“老百姓一條魚也吃不到,看你這走資派,吃得太多都冒出腥臭味來了。”
“把他弄走,阿龍!”教父預料著:“這大叔會出洋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