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樣的,虧你這個妙招!”不過,他又產生一股隱憂,毛毛這一份黃花魚呢?會不會引起新的紛爭?
露露一手拿魚,一手約秤,膠布圍住她的腰身,頭上紮著三角形紗巾,紅似火焰,顯得俏麗綽約。她哪象新走上領導崗位的幹部,活生生一個魚販子:“來吧!新鮮黃花,價錢貴點,貨好,要買趁早,一會兒就光了。讓咱們痛痛快快,吃一頓跟危樓告別的飯吧!到底熬出頭啦!”她又用《日出》裏陳白露的話劇腔,朗誦道:“啊!太陽升起來了,世界屬於我們的啦!”露露的笑聲,和那張欣喜的麵孔,好象春風驅走殘冬,剛才那場戰爭,冰消雪化,了無影蹤。
大家在黃魚麵前,拋卻嫌隙,精誠團結了。阿坯的老婆和奶油花來晚一步,排在隊尾。此時組成新的統一戰線,嚷嚷著前邊的人,不許多買套購,不許專挑大的。隨後,她倆探討黃花魚的作法,幹燒好,還是糖醋好?於是,戰雲飛散,化幹戈為玉帛,好得比打架前還要好。兩個裹著床單的婦女靠得緊緊地,那媳婦甚至附在這馬上要結婚的姑娘耳邊,眉飛色舞地傳授性的經驗。
這時,輪到二馬稱魚了。
他拎的竹籃要比別人大一倍,往排子車上一放:“約吧!”幫助露露算賬收款找錢的喬老爺問:“你也買魚?都是一個係統的人,何必趁這熱鬧?”但後麵的話,他咽住了。因為他革命這多年,不該得的東西都不肯撒手,何況這該得的一份?
“我為什麼不買?”二馬反過來責問。那口氣充滿理所當然的權威。就象最近在調整班子時,他問上級一樣,為什麼不給一個什麼長讓我幹?人民這多年養活他,倒成了一筆還不清的債。這位捧過蠟製芒果,進駐過大學的前工宣隊副隊長,大言不慚地說:“我不但買,還要雙份!”
兩坨子魚,百多張嘴,本來粥少僧多,他竟不怕舌頭大了扇風,敢吃雙份?危樓公眾,若在“文革”期間,按派性分,按成份分,按各種莫名其妙的王法分,有好人,壞人,半好半壞人的區別。壞人中又有帽子拿在群眾手裏和戴在自己頭上的不同,名目繁多,待遇不一,自然有不敢吭聲的。如今,是二馬最討厭的人人平等的年代,他看到那些多年以來總是踩在腳下的家夥,居然和自己平起平坐。有時候半夜醒來,恨不能抱芒果慟哭一場。試想一下,誰會買他賬!想獨吞雙份?沒門,大夥立刻擺出決戰架式。
阿坯的老婆和奶油花一看烽火又起,馬上中止這種性知識的密談,一齊扯開嗓子,大喊大叫地抗議。因為二馬多買一份,她們就有落空的危險。尤其那媳婦,用相當不文明的語言痛罵二馬,即使捂著耳朵鼻子,也深感空氣汙染的嚴重程度。然而二馬若無其事,從容地回答大家。“毛毛的一份,由我來領,順便說一聲,她的房子指標,也應該歸我。”他接下去強調“我和毛毛她媽的關係非同尋常”的話還未講完,就被眾人的咆哮、呼喊給打斷了。
人們這才猛省過來,別看他裝了假牙,可胃口還不小。大夥兒魚不買了,簇擁著他,圍裹著他,定要他講個明白,憑什麼領毛毛的魚?憑什麼占毛毛的住房指標?憑什麼?憑什麼……要在外國,防暴警察就該來了。
危樓人多為市民階層,嫌貧嫉富,薄情寡義,蠅營狗苟,庸俗無聊。然而,也並不妨礙他們有某種程度的正義感和反抗心。按照競賽規則,誰有本事能耐,去爭去搶去角力去決鬥,這是允許的。“你二馬硬卡硬霸硬占,說一句歸你,萬事俱休,大家服貼?二馬二馬,你大概是買錯了黃曆,記差年頭了!”
“憑什麼?”二馬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地說:“那麼多年,就毛毛她媽和我負責你們各家各戶。風口浪尖,誰抓?好人壞人,誰管?反映彙報,誰幹?明察暗訪,誰做?”他每提出一個問號,馬上拍一下自己胸脯,表示這是他,或許還包括範大媽,但主要好象還是他獨挑大梁似地從事這些艱苦卓絕的工作。大有眾人不知感激,不知好歹之意,要不是他,危樓早塌下來,把大家壓死了。現在,這些未被壓死,但也象劫後餘生的子民們,竟然被二馬這番剖心的表白鎮住,不再表示那種不共戴天的憤慨,甚至一個個臉上,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態。生活的規律就是這樣,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喜劇,第三次是鬧劇,要是還不識時務地重複下去,那該是醜劇了。他在“文革”中染上的演講癖發作了。“諸位革命群眾,你們問憑什麼,就憑這風口浪尖,明白嗎?就憑這大風大浪中的功勞。不錯,明麵上是毛毛她媽張羅,可暗地裏的工作全靠我。容易嗎?察顏觀色,觀測動向,耳聽心記,處處留神。得用多少腦子費多大勁?一張紙,是不是反標?一句話,是不是惡攻?一個眼神,是不是不滿情緒?一個屁,是不是不軌行動?都不能輕易放過!”說到這裏,人們被感動得竟喜孜孜地咧開大嘴笑了,有的人象給名演員喝彩似地高聲叫好。過時明星朱大姐,竟想起範大媽引著街道造反派來抄家時,二馬站在門外的眼光了。她笑著,可又有點想哭:“二馬,你太辛苦啦,這麼多年,你象影子跟著我們大家,真不容易,也真難為你。我記得舊社會有支流行曲,‘你是我的靈魂,你是我的生命’,倒多少有點這種意思。你快買吧,雙份就雙份吧!我們還等著做飯呢!”
但人群中還是反對的多,讚成的少。
這個風口浪尖上見功夫的人,雖然如今英雄少用武之地,有點落寞感,但涉及利害,態度依舊明朗:“稱吧,兩份,毛毛一份,我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