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3 / 3)

慷慨激昂的演說聲中,鏗鏘有力的語錄聲中,毛毛的雙手,一隻被大雙攥著,一隻被小雙握著。三個人輪流說著同一個意思的話:“咱們誰也不許把誰忘了!”一直到列車車輪轉動的時候,三個人才鬆開了手。隻有此刻,那些送行的父母和遠走的孩子,才產生了稍稍背離這豪壯場麵的親子惜別之情。眼淚如泉湧,但又害怕,便裝作是落在臉上的熱雨,趕忙拭去,拚命壓縮這強烈的感情。毛毛記得那分明是痛苦的分別,卻硬要裝出不痛苦,從而心裏越發加倍的痛苦。本來應該放聲哭的,但不得不強笑,而且還要大聲唱語錄歌,但列車一出站,便不約而同地嘎然停止了。

她又想起來了,就在列車度過黑夜以後的第二天,也許她沉默得太久,鄰座的女孩子友善地問她:“昨天在車站送你的,誰?”

“我的朋友!”她漫不經心地回答,接著又補充一句:“男朋友!”看對方不明白,解釋說:“對象——”

“哪一個是?”

“兩個都是。”

回想這樣的往事,難免不愉快,不過很快過去了,因為她幸福,所以容易忘記痛苦;正因為容易揭過又苦又澀的回憶,所以她也很容易滿足無論什麼樣的幸福。其實,要是寧可此時的幸福減少,那時的痛苦也不增多;或者把那時的痛苦來衝淡此時的幸福。也許,毛毛會更象自己。太幸福和太痛苦,都會使人扭曲。

一曲《驪歌》即將唱完,列車快要開動了。

這時,從月台人群中擠出了大雙。我正懷疑火車能否拉得動有這麼多幸福的毛毛時,隻見大雙,一個箭步,把剛登上車門,也象時裝雜誌上那位香港小姐嫣然一笑的毛毛,粗魯地拽到月台上。

“幹什麼?大雙,你瘋了麼……”所有在場的希望毛毛帶來洋貨的鄰居,都湧上前去勸阻。

孔武有力的大雙,根本不理睬別人,他不但不放她,還打算把她帶出車站。那執拗勁和他作畫時,幾天幾夜不睡非弄出眉目來才擲掉畫筆的勁頭一樣,死鑽牛角尖的家夥。他弟弟小雙,要比他圓通得多。這也許是小雙進入文學宮殿的原因之一吧,如今,他比大雙要有名氣多了。

月台上開車鈴響了。

毛毛再也不能等待,她著急了,那隻沉甸甸的皮箱已經放進包廂。“你是我什麼人,放開我!”

“你不要糾纏這個問題,毛毛,你不能走,你跟我回去,你的根在危樓!”

不提危樓猶可,眨眼間,她臉色陡然變了,藍眼圈的眼睛,開始呈三角形地變化,塗著口紅的嘴,出現猙獰的下撇皺褶。這毫無美感的麵孔,使人回想起她當紅色恐怖分子的時候,用皮帶抽人,捆人,吊人的形象。起初,她還是個跟在幹部子弟後邊起起哄的小兵。後來,那些孩子隨著父母的垮台成了狗崽子,她便是暴虐無常的狂熱分子了。每天不把人打得嘰哇亂叫,不折騰得專政對象服軟告饒,就手癢心躁,寢食不安。列車眼看啟動,錯過這次車並無所謂,關鍵箱予在車上。她心裏罵道:“傻貨,這你也不是不知道!”隻一扭動腰身,象泥鰍似滑脫出來。然後,反手過來,立刻賞給這位定要拯救法利賽女人的耶穌兩記連響,左右開弓的紅衛兵式的耳光,縱身一跳,上了軟臥車,在車門口,呲著牙,象連珠炮似的噴發出她的憤怒:“你他媽的算老幾?窩囊廢,驢糞蛋,上不了台盤的屎殼螂,我才不象你那樣死心眼,犯傻氣,放著陽關大道不去,偏過獨木橋。對不起,再見吧!你一個人後悔去吧,哭去吧,上吊自殺去吧……”

大雙捂住臉,倒不是怕別人看到那纖纖細手留在麵頰上的指痕,而是不願讓大家瞧見他潸潸滾落下來的熱淚。根據愛倫堡關於記憶力的議論:若是善良的人,他通常記住美好的東西,而放過醜惡的東西;相反,一個心地齷齪的人,在他腦海裏,必然是黑暗肮髒的東西多,而光明完美的東西少。藝術家這控製不住的淚水,不是無緣無故流的。當他在藝術的黑胡同裏摸索,難得突破的時刻,正是這個站在車廂門口痛罵他的姑娘,給過他很難用數量概念表達出的創作靈感,隻消她坐在他眼前,那線條,那光和影的感覺,那姿勢和神韻,那潤澤,脂膩、豐滿而又勻稱的窈窕體態,都會燃起他一股創作的衝動。

也許毛毛就是這樣喜歡展示自己,對於所愛的人,更毫無遮攔。所以那沉甸甸皮箱裏,裝的什麼東西,除去她這主人,也許隻有大雙一個人知道。她對他什麼都敞開,心,以及其它一切。對小雙,則有許多保留,雖然她也很愛那個寫小說的青年人。所以在大雙的筆下,始終象挖掘礦藏似的,在琢磨這個複雜而又單純,聰敏而又愚鈍的半是善良,半是惡狠的精靈。近年來使他獲得聲譽的作品,主人公總是這謎樣的女人。那瞳仁裏飄忽不定,難以捉摸的神氣,著實是魅人的。而更主要的,這種迷茫的、注視著世界的眼睛,也的確反映了一部分青年人的心境。大雙的作品,更多的欣賞者是這些觀眾。

他,還不僅僅為這點原因不讓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