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回想起和默黎之間的點點滴滴,用指間,用心靈去感受。他被海浪甩在我身上時的分量;自我介紹時的自信與果敢;對他人惡意中傷嘲諷的包容與淡定,以及對廣袤無垠的未知海域的永不停息地探求尋覓……它們猛烈地撞擊著我的靈魂,震蕩得我瑟瑟發抖,就像是管弦樂器之間的共鳴一般,越發不可遏製地顫動起來。
再一次地,我打開了車庫,跨上死飛,像一年前一樣,逆著狂風衝入無盡的大雨之中。
“你怎麼來了?”大雨裏的海灘邊,正在係著帆繩的默黎一臉錯愕。“你這家夥向來大腦差一竅,我怕你萬一掛了沒人替你收屍。”我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輕鬆地說。”你會死的。“默黎哽咽了。”為了夢想。”我走上前去,用力抱了抱他,“還有兄弟。”
5
我們卷起褲腿,拉著船繩緩緩向前,吸足了海水的麻繩又硬又濕,像毒蛇的腰腹一般死死纏繞在肩上,無法言喻的疼痛與沉重劈頭蓋臉地壓下來。水越來越深,浪越來越猛,漫過大腿,漫過胸脯,逐漸漫上了脖頸。迎麵而來的海浪重重地摔打在身上,一瞬間,我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驀地被衝出去好遠。默黎焦急的呼喊聲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了過來,隱約間,好像一道挺拔偉岸的身影駕著一艘龐然大物撕裂時空,劈波斬浪轟轟而來。“把手給我!”默黎趴在甲板上向我伸出手。他將半個身子探了出來,窄小的船體在如此不平衡的重壓下嚴重傾斜,顛簸在風雨裏,仿佛下一個瞬間即將覆滅。我恍然清醒,一把抓住他的細瘦胳膊,拚命地向上,濕透的衣衫猶如泥潭死死拖住我的腿腳。
顫顫巍巍地掙脫了海水,我無力地躺倒在滿是積水的甲板上,喘著粗氣望著搖擺在風雨裏、不知疲倦的默黎。他正努力地拉扯著兩條粗壯的帆繩,看上去頗為吃力。
“我來幫你!”我咬咬牙,猛地一捶甲板,扶著船沿站起身來。我脫去上衣,死死地攥住纖繩,密集的雨點像受驚的馬蜂群一樣蜇在赤裸的肌膚上,火辣辣的疼。
“右傾!往右傾!”默黎在浪裏雨裏朝我撕心裂肺地呐喊。片刻的怠慢就會被頃刻而至的水舌卷入腹中,我用腳拚命地抵住船沿,將重心全部壓到右臂上,步履艱難地向後退去。海水不顧一切地湧上甲板,潑灑在臉頰上,潑灑在胸膛上,潑灑在流血的傷口上。驚濤駭浪裏的一葉孤帆裝載著少年沉甸甸的夢想在風口浪尖上左右搖擺。
“還有多遠啊?!”我在掙紮於浪穀的短暫時間裏幾乎瘋狂地呐喊,用力扭頭朝背後望去。此刻的沿海公路已經慢慢淡出了視野,城市裏的高樓建築也遙不可見。
默黎死死地攥緊桅杆,飛速地收繩。船體劇烈的顛簸使他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在甲板上。
“我說,”他用力一抹臉,“會唱《奔跑》嗎?””什麼?!“”《奔跑》!羽泉的《奔跑》!會唱嗎?”
“會!”
“那好!一起唱高潮!”我們的雙耳早已被呼嘯而至的巨響塞得滿滿當當,聽不到一絲歌唱。然而心中噴薄欲出的潮水與希望卻比此時的狂風暴雨高出千尺萬丈。冰涼的海水和滾熱的汗水糅合在一起,我看著對麵默黎燦爛豪邁的笑臉,正如他默契的眼神緊緊注視著我一樣。
“那裏!”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默黎幾乎咆哮般興奮地呐喊,“島嶼!島嶼!”我迅速抽身到甲板前端,巨大的灰黑色在視線裏搖擺,猶如一尊雕像一般靜坐在大海中央緩緩迎來。刹那間,一種起死回生的快感將我瞬間吞噬,我轉過臉來,欣喜地望著默黎滿是汗水的臉頰,隻感覺眼眶裏有東西驀地湧了出來,湧了很久很久。
6
一場大雨,衝刷在記憶的最深處,所有的畏縮和恐懼聞聲而逃,所有的一切脫胎換骨。
我撐著傘,淋在淅淅瀝瀝的雨裏。淡淡地注視著眼前宏偉的輪船在大副和船員的吆喝聲中起錨出航。默黎從高高的甲板上探出腦袋,和我揮手作別。
我忽然間回想起自己多年前的一次奔跑。竭盡全力的一次奔跑,可以救下一個快要出界的球,也可以躲過一場慘不忍睹的車禍。總之,我曾將人生裏為數不多的幾次狂奔取出一個獻給了坐在浪尖上的陌生人。
就這樣,誇張的邂逅將我和默黎聯係在一起。我們曾經逆著風雨一同奔跑,逆著海浪一同漂流。原來,胸膛裏沉寂了已久的青春早在多年以前的一場大雨中就被一個瘦弱少年一巴掌抽醒,緩緩跳動起來。
我靜靜地目送著輪船遠去,這才想起手裏的信紙。
我緩緩展開信,看著熟悉的字體,情不自禁地讀出聲音:
如果夢的盡頭沒有霧靄,如果夏花的微笑不再燦爛。
如果擱淺在柳蔭下的輕舟可以結束漂泊,如果傍晚的日落都能在地平線彎折的地方重來。
如果我可以毫無顧忌地扔掉鞋子,赤著雙腳浪跡天涯。如果我可以看清時光華麗的轉身,正如雷雨攫住稍縱即逝的閃電一樣。
如果哪一天,大地之母合上雙眼;如果哪一天,海浪的脈搏停止跳動。我會張開羽翼展翅翱翔,用寬大的翅膀撐起西天的太陽。那時,我的目光一定會射向東方。
因為,那是我夢想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