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暈倒在轎子裏了,可是沒有人知道,隻有抬轎子的人先覺得皇帝在轎子裏動了一陣,後來倒一動也不動了,穩穩當當地好抬得多。
順順當當走了一程。
“走了多遠了?”慈禧在轎子裏問。
“我到前頭瞧瞧去,大概快到了,可是還沒看到城牆垛子。”崔玉貴說著趕到前麵去了。
風,淒切地卷過來。
慈禧麵色蠟黃,形容枯槁,仰臥在轎中,她感到周圍是一片墳場。她絕不是一個仁慈怯懦的婦人,而有的是野獸般的殘戾和機警。她非常清楚,自從戊戌變法以來,她和洋人的關係一天比一天緊張,也許隻有俄國是例外,因為在那次變法運動中,俄國人是支持她的。其它各國,尤其是英國和日本,已成為她又恨又怕的“洋鬼子”。她恨的是,洋人們想利用光緒廢掉她這個皇太後。她怕的是,數十年來,大清國與洋人打了許多次仗,就沒有一次是占了便宜的。戊戌政變,她以果決的手段,鎮壓了新黨,在朝廷內部換上了自己的心腹,將不聽話的光緒關在了瀛台。可是那些支持新黨的洋人,仍然虎視眈眈,處處作梗。去年義和拳鬧起來後,燒教堂,趕洋人,她想利用義和拳刹一刹洋人的威風,鞏固自己垂簾聽政的地位。沒想到義和拳鬧進了京城,惹惱了洋人,西什庫教堂和東交民巷使館區又久攻不下,洋人組成八國聯軍,大舉進攻,落得自己寡母孤兒西逃的敗勢……
自從戊戌變法以來,她早就想除掉光緒這個可憐的政治對手,隻是劉坤一、張之洞等封疆大吏和全國臣民反對,又有洋人的壓力,溥雋這個大阿哥實在不成才,而又另外找不出一個合適的繼承人來,她才遲遲始終未敢動手。八國聯軍人犯京城,如果光緒留在北京,凶多吉少,正應了洋人們的心意,說不定廢了她這個皇太後。說不定光緒會與洋人議和,掌握軍政大權。但也說不定洋人會把他當政治木偶,隨意擺布,大清帝國會土崩瓦解……
慈禧咂巴咂巴嘴,舌尖還沾有小米粥的殘渣,她依稀記起幾日前在頤和園傳膳的情景:
“傳膳——哪——!”隻見儀鸞殿門簾高挑,幾十名太監排成隊列,抬著大小七張膳桌,捧著幾十個繪有金龍的朱漆食盒,恭恭敬敬走進殿內。殿內,又有十多名套上白領頭的太監把食盒接過,擺好膳桌,將一百多樣菜肴迅速布好。嶄新的銀器食具,刻著蟠龍和“萬壽無疆”的字樣,下麵托有盛著熱水的保溫瓷罐,每個菜碟或菜碗上都掛著一個戒備下毒用的小銀牌。七張膳桌被擺得銀光交映,奪目生輝。
當慈禧被扶到正座之後,有一名太監喊道:“打碗蓋!”馬上有四名小太監分別打開菜碗上的銀蓋,並歸攏到一個大銀盤內取走。這時,每個菜碗內都升騰出一縷熱氣,三鮮龍貝,口蘑肥雞,幻:燒魚翅、素扒海參、黃燜鹿尾、清燴猴頭、軟炸蠣蟥、肉燴淡菜、胡桃腰花、芙蓉肺片、甲負、塞肉、江瑤蒸蛋、珍珠肉圓、山藥櫻桃肉、幹煸牛內絲、白切羊肉片,鳳尾蝦、麵拖蟹、銀魚蛋、東坡肉、爆兩樣、宮爆肉丁、滑溜裏脊,炸春卷、燭麵筋、狗不理包子、羊肉串……數不清的珍饈美肴。慈禧的禦膳還有一個火鍋,裏麵除了寸長白肉片外,還填進了熊掌、猴腦、鹿肺、鮑魚、蟶幹、銀耳,冬茹等山珍海味,……
慈禧想到這裏,鼻子一酸,淌下幾滴熱淚,真是不堪回首啊!政治風雲,變化莫測,勝者英雄敗者寇啊!……。
光緒此時恍恍惚惚來到一座幽雅靜謐的庭院,古槐參天,綠蔭覆地,這是北京宣武門內西太平街醇親王府的槐萌齋,是他的生身之地。他的父親醇賢親王奕儇和他的生母醇王福晉跪在地上,惶恐地向他稱臣,光緒看到她們那笨拙的樣子,感到好笑。
光緒恍惚來到書房毓慶宮,那是個工字形宮殿,南窗下有個長條幾,上麵有帽筒、花瓶;靠西是一溜炕,上有炕桌;靠北板壁有兩張桌子,放著《四書五經》和文房四寶。壁上有個大鍾,鏡盤直徑六尺,指針比人臂還粗……
光緒看到了老師翁同和先生,翁先生木然地坐在那裏,他教了他十多年書。翁先生是鹹豐丙辰年的狀元,學問高深,名噪一時。翁先生朝他冷冷地道:“勵精圖治;馴致富強;四海蒼生,詠歌聖德。皇上,你為何落魄到此?”
光緒驚恐地說:“翁老師,皇太後不是把你永遠逐回老家了嗎?”
翁同和臉上浮起一絲笑紋:“皇上,你忘了嗎?每當一有暴風雨的雷聲,你便嚇得撲進我的懷裏。……”
光緒留戀地說:“是啊,老師,如今我又遇到了雷聲,我又找您來了!”說著,撲向翁同和,可是卻摸到了一張紙,原來是翁同和的一幅畫像。
崔玉貴從前麵轉回來,才走到大阿哥乘的轎子旁邊,看到後麵轎子裏蕩出了一條腿,腳上的鞋子不知去向,那髒黑了的布襪子已褪下一半,危危欲墜。
崔玉貴為之一嚇,攆到轎子前麵,往裏一望:光緒正躺在轎底板上,嘴裏吐了一堆白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