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妙玉……起身整理衣裳,重新坐下,癡癡地問著寶玉道:“你從何處來?”
4:妙玉……想起自家,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
5:妙玉笑道:“久已不來這裏,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寶玉道:“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爺前請。”
這樣細微地把兩顆心靈的磨合過程,層次分明地寫來,可謂絲絲入扣。
好了,一個說不識來時的路了,這編謊的水平未免差一點;一個說要指點迷津,也過於自告奮勇。惜春算是知趣的小姑娘,沒有打發一個小丫頭送,於是成全她兩“玉”單獨相處的機會。妙玉這時已忘了她是“檻外人”了,變成一個充分把握機遇的求偶女性,甚至賈寶玉提議進到黛玉的屋裏,她都以“從古隻有聽琴,再沒有‘看琴’的”理由給攔住了。“二人走至瀟湘館外,在山子石上坐著”,這不正是這位少女所期求的魂牽夢縈的一刻麼?
我一直相信後四十回中,留存有曹雪芹先生的筆墨,因為不排除高鶚在和程偉元合作完成這部當時已很搶手的讀物時,很可能掌握了一些曹雪芹的遺稿,包括後四十回未定稿也未可知。所以籠統地把後四十回歸之於高鶚先生的杜撰,不一定妥貼。
緊接著,妙玉處於激動亢奮之中,無法禪定了。“那時天氣尚不很涼,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會,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嘶叫。那妙玉忽想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恍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這種在睡夢中的反映出的性苦悶,和弗洛依德的《夢的解析》簡直是不謀而合。
可憐的妙玉在這種希望和絕望的交戰中,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唯有歇斯底裏大發作,並付諸狂暴地宣泄了。至此,如果她能頓悟,真的把隱士的冠冕摘除,回複本來麵目,做一個具有七情六欲的女人,豈不是更自然,更合乎天性麼?
所以說,隱士難為。並不是說要做隱士,就能做成的。販夫走卒,樵子釣徒,當隱士的話,誰也不會在意。能掛出隱士牌頭,必須是名人才行。大隱士一定是大名人,諸如官場耆老、文壇宿將、名優豔妓、豪門貴族之類,有一點資本,隱起來才被人當回事。妙玉雖不是什麼名人,也沒有寫過精致的小說和晦澀的詩歌,但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那些成窯五彩小蓋盅、官窯脫胎填白蓋碗和給黛玉、寶釵、寶玉用的茶具,便知她也不是一般人物。唯其如此,賈府才肯下帖子去請她來櫳翠庵隱。
不過,像她這樣的隱士不多。而我們所知所聞,從陶淵明起,文人作隱士者不少。一是文人多名人之故,二是文人不得煙兒抽者也多,三是一旦宣告隱居,也能在山林中得到市井中得不到的好處。如唐代詩人皮日休、陸龜蒙,他們成了隱士以後,詩文也多少添了一點仙氣,跟著增點兒值。平心而論,在《全唐詩》裏,皮、陸兩位,並不屬出類拔萃之輩。造出這等聲勢,就需要幫襯了。不過,也無須著急,隻要你是一個有點本錢的隱士,準會有一班腿勤的、嘴快的、胳膊粗的、嗓門大的人,馬前鞍後地侍候。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一到掛上隱士的招牌,……一到招牌可以換飯的時候,那是立刻就有幫閑的,這叫作‘哨招牌邊’。”,“幫閑們或開鑼,或喝道,那是因為自己還不配隱,所以隻好揩一點‘隱’油,其實也還不外乎啖飯之道。”這幫圍著隱士屁股後麵轉的角色,那嘴臉難免有點下作氣了。
妙玉之敗,就敗在她隻曉得隱,而不懂為隱之道,更不會以隱為招牌來經營她的隱。她的目標在於躲避她所畏懼的感情衝擊,隻是企求把自己包藏起來,其它什麼都不管不顧的。甚至唯一了解自己的邢岫煙,也很少溝通,這隱士當得也太不瀟灑了。所以,最後隻能是“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了。
如果她活著,看看後來那些隱士們和幫閑們的表演,稍稍長點心眼開點竅,恐怕大觀園裏那櫳翠庵,就不會太清淨了。妙玉絕對不會再形單影隻,煢煢孑立了。你放心,她一旦成為精於此道的隱士,給她開車門的、擦皮鞋的、拎箱子的、當跟包的人,跑前忙後,肯定不會少。而且,說不定還雇有保鏢,腰裏別著電棍,看誰不順眼,橫眉立目,也有可能的。但是,誰讓她是個年輕不經事,而又太單純的女孩子呢?脫俗當隱士,是她那樣一個柔弱女子能為的嗎?所以,隱,隻不過是她的一種天真幻想,而悲慘的結局,對這個天生麗質,而又孤立無援的女孩來說,一開始就注定了。於是,她不可避免的,在淖泥中走向生命的終結。
隱士難為,這是一點也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