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走出中國近代史》(《近代史學刊發刊詞》)中,對於如何改進本學科的研究已有較全麵的說明。主旨是提倡上下延伸從時間上走出中國近代史,同時橫向會通從空間上走出中國近代史。“隻有把中國近代史置於更為綿長的多層次多向度的時間裏和更為廣闊的多層次多維度的空間裏,我們的研究才有可能進入一個更高的境界。”
古人稱良史必兼有才、學、識三要素,境界應屬於史實範疇。時下討論史學革新,多著眼於理論、方法,而常忽略境界的提升。
境界係我國傳統美學範疇。此詞源於佛教用語,《成唯識論》雲:“覺通如來,盡佛境界”。唐代王昌齡最先借用於論詩,《詩格》雲:“詩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此後被曆代沿用乃成美學範圍,而王國維《人間詞話》更把境界推崇到美的本源地位:“有境界,本也”,“有境界則自成高格”。
國維曾以前人詞語說明三個境界:(1)“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2)“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3)“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國維此意並不限於文學,多年以來已被引申成為治學必經之不同階段。記得周恩來生前亦曾從上述詞語勉勵我們刻苦攻讀,努力攀登科學高峰。
中國古典詩詞素重含蓄不露,如“寫境造境”、“有我無我”、“隔與不隔”之類,往往可領悟而難言傳。而據我多年治史粗淺體會,就學術而言,境界不僅是營造的結果,而且是運思的過程與狀態。治學雖然是腦力勞動,但也需要如運動員一樣,在刻苦而又合理的訓練基礎上追求最佳競技狀態。此狀態為何?寅恪早已點明:“神遊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於同一境界,而對於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此語非深得史學精髓且具有深厚學養者不能發。而國維所謂:“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說的也是一種佳妙境界的追求。這都是我們至今仍然可以體味與借鑒的。
學無大成如我,平素嚐不斷以融通自勵,此亦梁啟超所謂“貫穴熔鑄”之意,而實緣起於佛家之“園融”。天台宗有“三諦園融”之說,認為:“一心念起,即空、即假、即中”,隻有實現“空諦”(真諦)、“假諦”、“中諦”園融,以此觀察與理解世界,才能徹底領悟佛理(諸法實相)。國維所謂學者必須領悟宇宙人生方可成高格出佳句,亦屬同一理路。
我之所以反複強調學術境界的追求,並非唱高調或故弄玄虛,乃是有感於現今治學者功利主義太重,或過於急切迎合社會時尚,著述遂往往異化成為晉升手段或沽名釣譽之工具。應知曆史不僅是人類集體記憶之載體,而且是人類集體智慧之寶藏。我們需要著重發掘者不僅是曆史真實,而且是蘊藏於史實之深處的智慧。總之,唯有智慧者始能發現大智慧,唯大智慧之發現始能出良史出大家。
是耶非耶?知我罪我?願聆公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