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安徽蕪湖青弋江畔。童年的記憶早已變得模糊,隻記得對岸是一望無際的田野,每到春季油菜花開,觸眼是燦爛的金黃,與岸邊綠色的垂柳相映成趣。
但家裏的人們從來都把自己的籍貫填報為浙江吳興(今湖州市),至今連我們兄弟的下一代亦複如此。我從小流浪在外,對家族曆史了解甚少。幸好大哥作為長房長孫,還保存著一本《吳興荻溪章氏家乘補編》(1944年版),才使我粗略地獲知自己的家世淵源。
荻溪亦稱荻港,因水中蘆葦叢生、無邊無際而得名。聚族而居的章氏最初似乎沒有什麼顯赫的祖先。一世祖、二世祖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二世祖的牌位上“題曰處士”,可能都是普普通通的農民或小手工業者。三世到五世均係一脈單傳,直至六世才算有了兄弟三人。自此人丁逐漸繁衍,從九世開始分成若幹祠堂,我家屬於清芬堂。荻港地少人多,出外謀生者漸眾,尤以經商、遊幕者為多,我家先人大概就是遊於業幕而僑居外省。
據文獻和實物可考者,從我們的十二世祖實庵公開始才進入仕途,成為官僚世家。實庵公在晉、陝兩省做過知府或道台之類官員,家中曾長期保存著林則徐書贈給他的條幅和對聯,可惜焚毀於“文革”中“掃四舊”之際。十三世祖怡棠公亦曾任地方官員並一度入左宗棠幕府,以前老家曾存有他手書的詩詞結集,但早已無可查尋。大約正是由於怡棠公的淵源,十四世祖幹臣公(我的曾祖)少年從戎。於光緒二年(1876)以監生報捐州同身份投效左宗棠西征大營,轉戰於新疆南北兩路。1880年以軍功補知州,並在左營經辦哈密屯防。西征結束後,曆任安徽撫署文案、牙厘局提調、無為州知州、懷寧縣(安徽首縣)知縣等職。
幹臣公是我們家人心目中的英雄。其實他的仕途並非得意,後來在宣城任內,因上級對當地“教案”肇事民眾處分過重,憤而辭職。甲午戰後轉而投身實業,用今天的語言來說就是“下海”。1896年在蕪湖創辦益新麵粉公司,這是中國第一家機器麵粉工廠,正式開工比南通張謇創辦的大生紗廠還早兩年。嗣後他又在安徽當塗以新法開采凹山鐵礦,並在上海設立寶興鐵礦公司。寶興鐵礦有自己的鐵路和碼頭,礦石主要是外銷日本八幡製鐵所,堪稱是今日馬鋼的前身。幹臣公進取心很強,晚年還曾與開灤公司協議合辦開平煤礦(我的大哥即以開平為名),不幸在1920年初因病早逝。此後家人不善經營,加以日本侵華戰爭的破壞和國民黨政府的巧取豪奪,兩家公司先後被政府“劫收”或宣告破產。
及至我出生之日,家道已逐漸中落,我並未看到先輩當年的輝煌。我之所以追憶往事,無非是因為這種家世對我的學術生涯有兩點影響。一是由於幹臣公的事跡,誘發我研究張謇的興味,也有助於我對張謇的理解;二是由於這樣紳商門第的背景,有利於我與自己某些研究對象之間的溝通,使我得以結識一批清末民初的知名人士和他們的後裔。記得1963年秋天,我們學校的老院長楊東蓴先生,時任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副主任,把我借調進京,協助征集北洋政府時期史料,並指派我經常與章士釗(行嚴)先生聯絡。他在帶我去史家胡同章府初次拜會之前,曾悄悄問我:“你與行老有無宗親關係。”我說:“沒有。他是湖南人,我是浙江人。不過我的堂伯章宗祥倒是與他有北洋同寅之雅。”東老非常高興,連忙囑咐我說:“很好,老輩人特別重視世誼,這樣便於你和行老深入交談。當然,章宗祥名聲不好,但你不必有所顧慮,萬一引起什麼麻煩,由我負責。”那時正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聲調響徹雲霄的年代,所以東老才作如此似乎是多餘的解釋。果然,行老見到我倍加親切,待我以世交子弟情誼。事後他曾對夫人吳弱男說:“我見到仲和(章宗祥的字)後人了,人品、學問都好。”其實我屬清芬堂一支,章宗祥屬振麟堂一支,並非很近血緣關係。但總算因為這點宗族淵源,行老對我撰寫張謇傳稿頗為關心,在我一部分張氏未刊信劄箋注上作了認真的批注和訂正。至於其他的曆史人物或其後裔為我提供的資料等多方麵幫助,這裏就不必一一縷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