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節 《文選》序(1 / 3)

蕭統

蕭統(501—531),守德施,南蘭陵(今江蘇常州西北)人,本是南朝梁代武帝蕭衍的太子,卒諡昭明,故世稱昭明太子。他的文學思想是“踵事增華”,變本加厲,即越是到後代,文章應該更加優美。在這種思想指導下,他編選前代的詩文作品為《文選》,對保存古代文獻有著巨大貢獻,並在文體論方麵有些建樹。本篇即敘寫他的文學觀點與編輯《文選》的宗旨。

式觀元始[1],眇覿玄風[2];冬穴夏巢之時,茹毛飲血之世[3]。世質民淳,斯文未作。逮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4]。《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5]。文之時義遠矣哉[6]!若夫椎輪為大輅之始,大輅寧有椎輪之質[7]?增冰為積水所成,積水曾微增冰之凜[8],何哉?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9];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隨時變改,難可詳悉。

嚐試論之曰:《詩序》雲:“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至於今之作者,異乎古昔。古詩之體,今則全取賦名[10]。荀、宋表之於前,賈、馬繼之於末[11]。自茲以降,源流實繁。述邑居則有“憑虛”、“亡是”之作[12],戒畋遊則有“長楊”、羽獵之製[13]。若其紀一事,詠一物,風雲草木之興,魚蟲禽獸之流,推而廣之,不可勝載矣。

又楚人屈原,含忠履潔,君匪從流,臣進逆耳,深思遠慮,遂放湘南[14]。耿介之意既傷[15],壹鬱之懷靡眤[16],臨淵有懷沙之誌[17],吟澤有憔悴之容[18]。騷人之文,自茲而作。

詩者,蓋誌之所之也,情動於中而形於言:《關雎》、《麟趾》,正始之道著[19];桑間濮上,亡國之音表[20];故風雅之道,粲然可觀。自炎漢中葉,厥途漸異:退傅有《在鄒》之作[21],降將著《河梁》之篇[22];四言五言,區以別矣。又少則三字,多則九言,各體互興,分鑣並驅。頌者,所以遊揚德業,褒讚成功;吉甫有“穆若”之談[23],季子有至矣之歎[24]。舒布為詩,既言如彼;總成為頌,又亦若此。次則:箴興於補闕,戒出於弼匡,論則析理精微,銘則序事清潤,美終則眧發,圖象則讚興。又:詔誥教令之流,表奏箋記之列,書誓符檄之品,吊祭悲哀之作,答客指事之製[25],三言八字之文[26],篇辭引序,碑碣誌狀,眾製鋒起,源流間出。譬陶匏異器[27],並為入耳之娛;黼黻不同,俱為悅目之玩。作者之致,蓋雲備矣。

餘監撫餘閑[28],居多暇日。曆觀文囿,泛覽辭林,未嚐不心遊目想,移晷忘倦[29]。自姬、漢以來,眇焉悠邈,時更七代[30],數逾千祀。詞人才子,則名溢於縹囊,飛文染翰,則卷盈乎緗帙[31]。自非略其蕪穢,集其清英,蓋欲兼功,太半難矣!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32],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之翦截。老、莊之作,管、孟之流[33],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諸。若賢人之美辭,忠臣之抗直,謀夫之話,辨士之端,冰釋泉湧,金相玉振[34]。所謂坐狙丘,議稷下[35],仲連之卻秦軍[36],食其之下齊國[37],留侯之發八難[38],曲逆之吐六奇[39],蓋乃事美一時,語流千載,概見墳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於記事之史,係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40],亦已不同。若其讚論之綜輯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41],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遠自周室,迄於聖代,都為三十卷[42],名曰《文選》雲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