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乃胸中博閎之器局,為仁者事也,惟寬、恕二字能行之。顏子雲“犯而不校”,《書》雲“有容德乃大”,皆忍之謂也。韓信忍於胯下,卒受登壇之拜;張良忍於取履,終有封侯之榮。忍之為義,大矣。惟其能忍,則有涵養定力,觸來無競,事過而化,一以寬恕行之。當官以暴怒為戒,居家以謙和自持。暴慢不萌其心,是非不形於人。好善忘勢,方便存心,行之純熟,可日踐於無過之地,去聖賢又何遠哉!苟或不然,任喜怒,分愛憎,捃拾人非,動峻辭色。幹以非意者,未必能以理遣;遇於倉卒者,未必不入氣勝。不失之褊淺,則失之躁急,自處不暇,何暇治事?將恐眾怨叢身,咎莫大焉!其視呂蒙正之不問姓名,張公藝九世同居,寧不愧耶?愚因暇類集經史語句,名曰《忍經》。凡我同誌一寓目間,有能由寬、恕而充此忍,由忍而至於仁,豈小補哉!
大德十年丙午閏月朔古杭蟾心吳亮序。
【注釋】
博閎:廣博宏大。器局:器量,氣度。
顏子:顏回,字子淵,春秋時期魯國人,孔門弟子,孔子最得意的學生。犯而不校:被人冒犯了卻不去計較。
《書》:《尚書》,又稱《書》、《書經》,是一部多體裁文獻的彙編,長期被認為是中國現存最早的史書。該書分為《虞書》、《夏書》、《商書》、《周書》。戰國時期總稱《書》,漢代改稱《尚書》,即“上古之書”。有容德乃大:出自《尚書·君陳》:“爾無忿疾於頑,無求備於一夫,必有忍,其乃有濟;有容,德乃大。”大意是唯有能夠包容的人才能稱得上品德修養高。
韓信:淮陰(今江蘇淮安)人,西漢開國元勳,與張良、蕭何並稱為“漢初三傑”。忍於胯下:指韓信早年佩劍過市,為無賴少年所辱,韓信為避免衝突,從其胯下鑽過。事詳後文之“出胯下”條。
卒:最後,最終。登壇之拜:指漢高祖劉邦築將壇隆重地任命韓信為大將軍。
張良:祖上為戰國時期韓國的貴族,西漢開國元勳,與韓信、蕭何並稱為“漢初三傑”。取履:替老者撿掉到橋下的鞋子。事詳後文之“圯上取履”條。
忍之為義:忍字中包含的道理。
觸來無競:受到觸犯不予爭論。
自持:自我克製。
暴慢:暴怒怠慢。萌:生發。
忘勢:忘記身份權勢。
方便存心:心中時刻想著與人便利。
去:距離。
捃拾:收集。
幹以非意:受到他人意外的冒犯。幹,觸犯,冒犯。
遣:處理,對待。
遇於倉促:在倉促之間發生的事情。
呂蒙正:字聖功,河南洛陽人,北宋名相。不問姓名:指呂蒙正出任參政的時候,為某同僚背後指責,但他沒有去查詢具體何人。事詳後文之“佯為不聞”條。
張公藝:唐代人。事詳後文之“九世同居”條。
同誌:誌同道合之人。寓目:過目,觀覽。
【譯文】
“忍”是一個人心胸博大寬宏的大度的呈現,是仁者才能夠做到的,隻有寬容、恕諒這兩個詞才能真正去踐行“忍”。顏回說:“別人冒犯自己,不要不去計較。”《尚書》上記載說:“能夠包容的人,才有高尚的品德。”這都是說的“忍”的意思。韓信忍受了胯下之辱,最後得到漢高祖劉邦的登壇拜將;張良忍住了怒氣幫黃石公拾回草鞋,後來享受了封侯的榮耀。忍的這種道義真是寬宏博大啊!隻有能忍的人才具有深厚的涵養和堅固的定力,才能做到對別人的冒犯不去爭執,事情了結之後就讓它消失掉,以寬容恕諒的心態對待所有那些冒犯自己的人和事。當官應該力戒暴怒,持家就應該做到謙虛和氣。暴怒輕慢不在心中產生,是非對錯不要表現在臉上。樂於行善而不仗勢欺人,心中時時想著為別人提供便利,將這些做得熟練之後,就可以每天處在沒有過錯的境界,這樣的人距離聖賢也就不遠了!如果不是這樣,隨意放縱自己喜怒哀樂的情緒,隨意表現得愛憎分明,刻意收集別人的過錯,動不動就大發脾氣示人臉色。倘若有沒預料到的因素來幹擾,不一定能做到按照道理來處理;對於突然發生的事情,不一定能做到不感情衝動意氣用事。如果這樣的話,不是因狹隘淺薄而出現偏差,就是因急躁慌亂而出現失誤。如果這樣的話,調理好自己的麻煩事情都沒工夫,哪裏還有空閑處理事務呢?恐怕將來各種怨氣要像草叢一樣積聚於身,到那時候危險就大了!看呂蒙正善於與同事相處,不問冒犯者的姓名;張公藝善於治家和親,九代人居住在一起,相比之下能不感到慚愧嗎?我在空閑的時間,搜集了經書和史書上的語句,把它叫做《忍經》。我的朋友們,在看過此書之後,如果有人能由寬恕發展到這種忍,由忍再發展到仁,那麼此書所發揮的作用,難道還算小嗎?
元大德十年(1306)丙午閏月朔古杭蟾心吳亮序。
【點評】
白居易曾作《中隱詩》說:“大隱住市朝,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複似處,非忙亦非閑。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這就是俗話說“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描述的是古代隱士的高下之分,其實“忍”也有大小之別。在遇到他人的冒犯之時,強行壓下怒火,這是小忍;遇到他人的冒犯,一直能夠不起衝突,這是中忍;隻有那些視他人的冒犯為生活本色而安之若素的人,才稱得上是大忍。或許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所以吳亮一開篇便說“忍乃胸中博閎之器局,為仁者事也”。而“仁”卻是儒家最推崇的境界,即便連孔子也謙虛地說自己“仁,則吾不知也”,可見“仁”之難能。也許正是因為“忍”能夠到達這樣的高度,所以它才能夠被吳亮尊之為“經”。當然吳亮視“忍”為經未免有誇大之嫌,但其初衷或許不過是要突出“忍”的重要意義。畢竟對很多人來說,因為不能忍已經損失了很多,或許吳亮本人就是此中的受害者呢?“忍”很重要,並不是因為“忍”很深刻難懂。事實上“忍”並非高深的理論,而不過是如同很多真理一樣簡單明了,正如《周易》所說的“乾以易知,坤以簡能”、“百姓日用而不知”(《周易·係辭上》)。但是很多人卻不能夠認真踐行,這就使得生活中因“不能忍”而生的悲劇不斷重演。所以對於“忍經”而言,除了要加深對“忍”的理性認識之外,更重要的問題,或許還在於告訴世人應該如何去“忍”。吳亮正是這樣做的,他總結了兩個字的“寬恕”忍字訣,認為“惟寬恕二字能行之”。他還描繪了一條清晰演進的路線,即“由寬恕而充此忍,由忍而至於仁”。孔子也說過到達“仁”的途徑,他說:“能行五者於天下,為仁矣。”“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論語·陽貨》)我們看到,“寬”正是“五者”之一。將“忍”等同於“仁”,當然是吳亮的期望或者是野心,因為對於很多人來說,“忍”不過是一種達到目標的手段。但恰恰是這一點的差別,卻使得很多人最終還是不能真正做到“忍”,而始終不免為不忍所困、為不忍所苦。從這樣的意義上說,吳亮的視忍為經、視忍為仁,或許才是解決上述困境的最便捷、最有效的方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