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普·凡·溫克爾(1 / 3)

瑞普·凡·溫克爾

渥登,薩克遜之神,因為你

才有了星期三,也就是渥登節。

我將永遠堅持真理,

直到那一天我爬進

我的墳墓——

——卡特賴特

凡是往哈得孫河上遊航行過的人,都一定記得卡茲基爾叢山。那是阿帕拉契亞大山脈的一支斷脈,它向河的西岸延伸,巍然地高聳著,君臨於周圍的鄉村之上。季節的每一次更替,天氣的每一點變化,甚至一天中的每一小時,都會使這些山巒的奇幻色彩與形態發生某種改變,遠近的好主婦們都把這些變化看做絕佳的晴雨表。天氣晴朗穩定的時候,它們會披上藍色和紫色糅雜的衣衫,把它們雄渾的輪廓印在傍晚清澄的天空上;而有時候,其他地方看不到一絲雲,山頂上卻會籠罩上一團灰色的霧氣,在落日的餘暉中,像一頂璀璨的皇冠閃耀著光彩。

在這美麗的叢山腳下,航行者們有時會看見輕煙從一個村落嫋嫋升起,村落裏農家的木屋頂在樹林中隱約可見,那正是坡地上的青藍色調漸漸融入近處一片新綠的地方。這是一個小村子,卻非常古老,是一些荷蘭殖民者在這個州成立早期建立的,大約正是好心的彼得 ·斯泰弗山特(願他的靈魂安息)開始執政之時;幾年前這兒還矗立著幾所最初的定居者的房屋,是用從荷蘭運來的小黃磚建造的,有格子窗和正麵的三角形牆,屋頂上裝著風向標。

就在這個村子裏,而且就在這樣一所房子裏(這所房子,說老實話,由於年月久遠和風雨剝蝕,已經破爛不堪),好多年之前,當這裏還是大不列顛帝國的一個省的時候,曾經住著一個生性淳樸、脾氣和善的人,名叫瑞普·凡·溫克爾。他是凡·溫克爾一族的後代,他的祖先在彼得·斯泰弗山特執政的騎士時代以驍勇善戰著稱,曾追隨彼得圍攻過克瑞斯蒂納要塞。不過,他祖先的那種好勇鬥狠的性格卻幾乎沒有遺傳給他。我剛才已經說過,他是個生性淳樸、脾氣和善的人;不僅如此,他還是個和氣的鄰居和一個順服的怕老婆的丈夫。說實話,讓他處處受歡迎的那種溫和性情可以說應該歸因於怕老婆;因為男人在家裏經受了潑婦的管教,到外麵就最容易成為好好先生、討人喜歡。這些男人的脾氣,毫無疑問,就是因為在家庭磨難的熊熊爐火裏受過鍛煉,才變得柔軟而富於韌性;看起來,要教人養成忍耐和堅忍的美德,帷帳中的一場訓話抵得過全世界的一切說教。因此,從某些方麵來說,有一個凶悍的妻子,也可以看做是一份挺不錯的福氣;要真是這個道理,瑞普·凡·溫爾克就有三倍的福氣了。

理所當然,村子裏所有的好主婦們都很喜歡他,她們就像女性通常表現的那樣,在他家裏發生一切爭吵時都會站在他那一邊;她們在傍晚聊天的時候談到這些事情,毫無例外地都會把罪責歸到凡·溫爾克太太身上。村子裏的孩子們在他走近的時候,也總是會發出一片歡呼聲。他會加入他們的遊戲,給他們做玩具,教他們放風箏和彈石子,還給他們講很長的關於鬼怪、巫婆和印第安人的故事。隻要他從家裏躲到村子裏遊蕩,就會有一大群孩子圍上來,吊住他衣服的下擺,爬到他背上,放肆地百般捉弄他;在這附近,甚至沒有一隻狗會對著他叫喚。

瑞普性格中最大的毛病,是對一切有益勞動懷有不可克服的厭惡。這不可能是因為他缺乏勤勞刻苦或者堅持不懈的品格;因為他可以坐在一塊濕漉漉的石頭上,拿著一根像韃靼人的長矛似的又長又重的釣竿,釣上一整天魚,哪怕沒有一條魚來咬餌,他也不會喪氣,抱怨一聲。他還會在肩頭扛著一支鳥槍,耗費好幾個鍾頭去穿樹林過沼澤,上山坡下峽穀,隻為了打幾隻鬆鼠或野鴿子。他從來不會拒絕給鄰居們幫忙,哪怕活兒最勞累,隻要村子裏舉行剝玉米或者築石牆的聚會,他總是頭一個到場;村裏的女人們也常常雇他為自己辦事,叫他幹些自己不太聽話的丈夫不願意幹的零碎活兒。總之,瑞普除了自己家的事情而外,隨時準備幫別的任何人辦事;可要是讓他幹自己的家務活,料理他自己的田地,他就會覺得幹不了。

事實上,他公開宣稱說在自己的田裏幹活是白費勁;他家那塊地是整個村子裏最倒黴的一小塊地;不管他在田裏怎麼幹,件件事情都要出亂子,或者說早晚也會出亂子。他的籬笆接連不斷地倒塌;他的母牛要不就走迷了路,要不就跑到菜地裏去吃菜;他田裏的野草肯定會比別的任何地方長得快些;每逢他有些田裏的活兒要幹的時候,老天爺就總是準時下起雨來,因此,盡管祖上的田產在他手裏一英畝一英畝地少下去,直到隻剩下一塊玉米和馬鈴薯地,這塊地仍然是附近一帶最糟糕的。

他的幾個孩子也穿得破破爛爛,老在外麵野跑,就像沒有父母似的。他的兒子瑞普是個淘氣鬼,長得跟他一模一樣,很可以指望他繼承乃父之風,穿的也是他父親的舊衣服。平日裏總看見他像一匹小馬駒似的跟在他母親身後,穿著他父親丟掉的一條寬大的褲子,用一隻手費勁地往上提著,仿佛一位漂亮太太在壞天氣裏提著長長的裙裾。

不過,瑞普·凡·溫克爾卻是那種樂天派,生就糊裏糊塗、無憂無慮的性情;他輕輕鬆鬆地過日子,吃白麵包和黑麵包都無所謂,隻要最不用操心和費力弄到手就行;他寧可隻有一個便士而挨餓,也不願為一個金鎊去工作。假如生活由他自己去安排,他一定會吹著口哨心滿意足地打發掉一生時光;可是他老婆卻不停地在他耳邊嘮叨,說他遊手好閑啊,說他百事不操心啊,還說他毀掉了一家人。早晨、中午、晚上,她的舌頭一直不停地呱呱響,隻要他說了一句話或者幹了一件事,肯定會招來她一番滔滔不絕的訓斥。瑞普隻有一個辦法來回應所有這類教訓,因為經常采用也就養成了習慣,他隻是聳聳肩,搖搖頭,兩眼看天,一聲也不吭。不過,這又總是激起他老婆新一輪的排槍掃射;於是他不得不撤兵逃遁,跑到大門外邊去——說老實話,這也是怕老婆的丈夫唯一的退路了。

瑞普在家裏的唯一追隨者就是他那條名叫“狼”的狗,“狼”和它主人一樣懼怕女主人;因為凡·溫克爾太太把他倆看成一對遊手好閑的夥伴,甚至看著“狼”的時候還帶著一副惡狠狠的眼光,認為它的主人經常出門不回家就是因為它的緣故。其實,“狼”也具有一條可敬的狗所應有的全部精神,它跟任何穿行於樹林中的動物同樣勇敢——不過,哪一種勇氣能抵禦一個女人那喋喋不休、糾纏不已的可怕的舌頭呢?從走進家裏的那一刻,“狼”立刻就低垂著頭,尾巴不是拖在地上,就是夾在腿間,它帶著要上絞刑架的神情,在屋子裏偷偷摸摸地走來走去,不斷地斜眼瞟著凡 ·溫克爾太太,隻要掃帚柄或水勺子微微一舉,就狂吠著猛地朝門口飛奔而去。

隨著瑞普·凡 ·溫克爾的婚姻生活一年年流逝,他的日子卻越來越難過;刻薄的脾氣絕不會隨年齡的增長而趨於溫和,尖刻的舌頭卻是唯一會因為長久使用而變得越發鋒利的刀子。有很長一段時間,當他被老婆從家裏趕出來的時候,他常常去參加一個由村子裏的智者、哲學家和其他閑散人士組成的永久俱樂部,聊以自慰。俱樂部在一家用喬治三世陛下的紅臉肖像做招牌的小客店門前的長凳上舉行會議。他們常常坐在這兒的樹蔭下麵消磨一個漫長的懶洋洋的夏日,沒精打采地談論村子裏的閑言碎語,或者講些沒完沒了的令人昏昏欲睡的無聊故事。不過,當偶爾有一張過路旅客丟下的舊報紙落到他們手裏的時候,有時也會引發一些深刻的議論,值得任何政治家即使花錢也要聽一聽的。鄉村教師德裏克·凡·本麥爾是個很有學問的矮個子男人,字典裏最長的字也難不倒他,在他慢騰騰地讀報紙的時候,大家會多麼嚴肅地傾聽那上麵的內容啊;對於那些在幾個月之前就已經發生了的公眾事件,他們的議論是多麼英明啊。

這個秘密政治集團的意見,完全由尼古拉斯 ·維德爾控製,他既是村子的一位元老,又是客店的老板。他從早到晚一直坐在客店門口,隻在要躲避太陽光的時候才把座位稍微移動一下,讓自己始終躲在那株大樹的陰影下;因此,鄰居們根據他的移動就能像看日晷那樣準確地知道是幾點鍾。事實上很難得聽見他講話,他隻是不停地抽著他的煙鬥。不過他的信徒們(因為每一個大人物都有信徒)卻完全懂得他,知道怎樣去揣摩他的意見。當所讀的和所說的任何事情惹得他不高興的時候,就會看見他猛烈地抽煙鬥,噴出短促的、密集的、憤怒的煙霧;而當他聽得高興的時候,就會緩慢地、平靜地把煙吸進去,再吐出一朵朵淡淡的祥和的煙雲;有時候他會把煙鬥從口中拿下,讓香噴噴的煙氣在鼻子邊繚繞,一麵莊嚴地點一點頭,表示完全認可。

即使躲在這個堡壘裏,倒黴的瑞普最後還是會被他凶悍的老婆趕出來;她會突然闖進來,打破會議的寧靜氣氛,把與會人士罵得無法招架;甚至連尼古拉斯·維德爾那樣威嚴的人物也逃不脫這個可怕的潑婦,她直截了當地指控他助長她丈夫遊手好閑的惡習。

可憐的瑞普終於被逼到了幾乎絕望的地步;要逃避田裏的勞作和老婆的吵鬧,也就隻剩下拿起獵槍溜到樹林裏去這唯一的辦法了。進了樹林,他有時會在一棵樹下坐下來,和“狼”一道分享袋子裏的東西;他把“狼”當做受迫害的難友而同病相憐。“可憐的‘狼’啊,”他會說,“你的女主人讓你過這受折磨的日子;不過別擔心,我的孩子,隻要我活著你就絕不會缺少支持你的朋友!”於是“狼”就會搖搖尾巴,憂愁地望著它主人的臉;假使狗也能感到憐憫的話,那麼我絕對相信它也會衷心地回報他主人的感情。

在一個晴朗的秋日,瑞普在做這種漫遊的時候,不知不覺地爬上了卡茲基爾叢山中一處最高的峰頂。他去射獵鬆鼠,這是他最喜歡的活動;僻靜的山間反複震響起他的射擊的回音。將近黃昏時分,他氣喘籲籲,精疲力竭,便在一處懸崖頂上長滿野草的綠色山包上躺了下來。從樹叢的空隙處,他可以俯瞰連綿幾英裏的覆蓋著茂密森林的低矮原野。極目遠眺,他可以看見下麵遠遠地躺著那條雄偉的哈得孫河,正默然無聲而又莊嚴雄偉地流淌著,明鏡似的河麵上有的地方倒映著一片紫色的雲彩,有的地方又點綴著一葉緩緩移動的孤帆,最後,河流隱沒在了青藍色的山地之間。

他朝另一側望去,下麵是一條很深的峽穀,荒涼、寂靜、雜草叢生,穀底堆滿了從懸崖絕壁上墜落下來的亂石,落日反射出的餘暉幾乎照不進峽穀中來。麵對這番景象,瑞普躺在那兒深思了好一陣;暮色漸漸深濃了;群山開始把它們長長的青藍色的影子投射到峽穀裏。瑞普明白,不等他回到村子裏,天早就黑透了,一想到要遭到凡 ·溫克爾太太的恐怖咒罵,他沉重地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