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豆棚瓜架(4)(3 / 3)

可是,老石的這點愛好也沒維持多久……

有一年臘月,村裏來了兩個山裏人打扮的小夥子,說是找石老二,有人指了指飼養室後邊的那座小瓦房,那就是老石的家,冬天寒冷,老石正在灶前煙熏火燎地熬茶……那兩人進去後便關了門,隻聽一陣劈裏啪啦,踢踢垮垮的響動,和幾聲沉悶的喊叫聲……一會兒,那兩人開了門,揚長而去,見到村口一個拾糞的老漢撂了一句話:“叫狗日的再少到黃家莊來騷情!小心把狗日的碎做了!”“碎做了”是黑話,意思是把人剁碎了……拾糞老漢慌忙跑到地裏去叫人,等到隊長領著幾個小夥子趕來時,那兩人早就過了河,走遠了……

眾人趕緊去看老石,家裏狼藉一片,鍋爛了,碗碎了,床鋪麵甕案上牆上到處灑滿了五顏六色的屎尿,臭得人閉氣……老石躺在灶坑前,雙手抱著下腹,頭破臉腫,齜著帶血的牙呻吟著,已站不起來……弄到醫療站一檢查,不得了,肋骨折了,睾丸腫得像個饅頭,赤腳醫生簡單包紮了一下,讓趕緊送醫院……

原來老石有個老相好就在黃家莊,是老石當長工的東家從四川買來的姨太太……那會兒東家忙著在外頭做煙土生意,常年不著家,老石正在年紀上,老實善良,幹活舍力又有眼色,姨太太愛使喚他打水掃地倒尿盆,也常給他縫縫洗洗,做鞋做襪子的……東家有杆獵槍,老石下地時總帶上它,碰到個山雞野兔的打了帶回來,姨太太最愛吃的是板栗燉野兔……如此一來二去,倆人便好上了,直應了說書的一句話:“移幹柴近烈火,豈有不燃之理”……

臨解放那年,東家被土匪用掃帚蘸著麻油燒死了,姨太太後來拖著一雙不滿周歲的兒女被大太太趕出家門,生活很是艱難……老石回來後一個人生活寬裕,有時送糧,有時便把糧食糶了換成錢給了孤兒寡母,每年農活忙時他都去幫著幹活,就這麼幫襯著把一雙兒女拉扯大了……老石每年說是去買旱煙,其實是去黃家莊幫寡婦收莊稼,南山腳下麥黃得早,那邊收完了剛好河北岸的麥子才黃,一來一往,正巧打個時間差……

寡婦後來有心想招老石入贅,不料一雙兒女堅決反對……老石再去,便像做賊……一來二往,有了名聲,有人給兒子說了房媳婦,將要過門,女家一打聽說是未來婆婆偷人養漢,於是婚事吹了……兒子把氣便憋在老石身上,於是便發生了後來的事……

老石住了一個月的醫院,病好了,嫌丟人,不願回村子去住,黃家莊的旱煙也抽不成了……剛好公社大搞農田基建,附近一個民工連缺個喂豬的,於是便把老石派去頂了一個常年民工的缺……

後來我離開了村子,再沒見過老石……那年去一個鄉政府辦事,意外地得知,老石已是這個鄉政府的退休人員,而且有了老伴,還有兒子孫子,一大家子人呢……

原來老石豬喂得好,在公社有了名聲,後來調到公社農場,轉了個集體工,再後來農場解散了老石到公社(後來的鄉政府)當了傳達,直到退休……老石黃家莊那個相好的,等兒女成了家之後,毅然奔過河來,一心一意要跟老漢過日子……再後來便是兒子兒媳要出門去打工,幹脆把兩個小孩子也送過來……

如今老兩口帶著孫子,頤養天年……老石那天抽著我送的卷煙,笑眯眯地蜷縮在藤椅子上曬太陽,指著院裏兩個嬉戲的孩子說:“解放那年,那一對賊娃子也就這麼大點!一轉眼,快四十年了……”老伴兒一旁笑著插話:“都是你的親骨血,沒有半點雜木楔楔……”“賊!過河拆橋,吃誰的飯砸誰的鍋,住誰的鋪戳誰的窩……親骨肉咋把我往死裏?呢!”老伴說:“唉!老漢記仇呢,至今不忘……都怪我,那會兒沒告訴娃實情,其實狗日的叫人打他爸我也是過了好幾年才知道的……”

我說:“二叔,還抽不抽黃家莊旱煙?”我看見,藤椅旁的小方凳上,有一把宜興壺,一個小茶碗,一盒拆開的卷煙,並不見那一副很講究的旱煙鍋……

“早不抽了……兒子把自家種的好葉子,沒舍得給外貿公司交全送過來讓他爸抽,可老漢把旱煙戒了……如今偶爾抽抽卷煙,說是利痰……”老伴端起宜興壺,給我倒了一杯茶……

“旱煙鍋讓那倆賊娃子砸了,玉石嘴子斷成兩截,不值錢了,多虧我手快,搶了煙荷包攥在手心……”老石從懷裏摸出個煙荷包,油亮油亮,那繡上去的菊花,還能分清顏色……

一見荷包,老伴眼淚撲簌簌下來:“那會兒年輕,白天怕人看見,晚上摸黑戳兩針,斷斷續續個把月……四五十年了,老漢還收拾著呢……”

老石正迎著初春的陽光坐著,看見老伴流淚竟哈哈大笑:“要不是這點念想,那一年,我早都撲了河了,還能活到今天?”老伴也破涕為笑……

爽朗的笑聲充滿了小院,暖風習習,吹得人臉頰撲烘撲烘的,可是我分明看見,燦爛的陽光下,老石的眼裏有晶瑩的淚花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