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春喜再也不“皮幹”了……從專政隊回來後,父母張羅給說了房媳婦,臘月提親,正月過門,當年十月媳婦就生了一對雙胞胎……第二年,農村又實行了聯產承包責任製,土地到戶,春喜整天忙了地裏忙家裏,忙了媳婦忙兒子,再也沒時間耍貧嘴,連走路都低著頭在想心事……春喜三十五歲上方感悟人生之苦樂年華……真是,光棍收心餓死狗……
慢慢的,孩子大了,上了學了,課餘時間也能幫大人幹點活了,春喜的黑瘦臉上也漸漸地有了笑容,人前人後話也多了,雖不再耍貧嘴,但說起來仍然一套一套的……
人這一輩子,直應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的古訓……正當春喜借著好政策,省吃儉用,苦幹蠻幹,一心一意過日子時,突然有一天,喉嚨疼,吃不進飯,咽不下水,半個月時間水米不進,春喜拒絕打針吃藥,活活地疼死餓死了……春喜死時大概還不到五十歲……
關於春喜之死,有幾種說法:
村裏人說,春喜她丈母娘去世得早,春喜媳婦是她爹一手拉扯大的,自小沒人指教,不會做飯,每到夏秋大忙,春喜為了多幹地裏活路便隔幾天蒸一籠饃,一天三頓飯吃饃蘸辣子喝涼水……冷饃和涼水把胃吃壞了……
鄰居們說,春喜過日子太摳,發黴的饃飯舍不得倒掉,全讓他一個人吃了……春喜每天吃飯,都揀快放壞了的東西先吃,吃來吃去,吃下肚子的全是發黴的東西……得的怕是癌症……
醫療站的人說,春喜得了病舍不得錢,不打針不吃藥不看醫生,小病積成大病,天長日久便要了命……
隊長程發說,春喜是掙死的……原來春喜的媳婦又懶又笨,不會幹地裏活,在家做飯又不麻利,春喜對人訴說,他經常是:“早飯吃到晌午端,午飯吃到爺壓山(太陽落山),晚飯吃到雞叫喚,碗裏沒個油點點,廚房一月冒不了幾回煙,家裏家外一人擔,把咱失塌了都沒人管……”春喜一人在地裏幹活沒幫手,又十分吝嗇,舍不得掏錢雇人,隻是個死纏濫打,愛錢不要命的幹,竟然黑夜裏點著馬燈割麥,借著月光插秧……媳婦又按時做不出飯,饑一頓飽一頓,真真地吃得瞎、使得紮,掙死了……
春喜死後一年,村裏規劃莊基,拆舊房時,從房簷下,牆縫裏,犄角旮旯找出了許多包藏嚴實的小紙卷卷,展開來都是存單,多為三十、五十的,最小還有三元、五元、十元,拿到信用社一核實竟然過了萬……可憐的春喜!辛苦了一輩子,儉省了一輩子,命都不顧了,要錢幹什麼?
當我的鄉鄰們把這個故事講給我聽時,我默默無語,其實春喜生前的這些事我早已知道……因為……因為我和春喜,地挨著畔,房連著脊……至今我眼前還會不時冒出春喜的身影:兩隻長長的手臂,扶著架子車轅,腰弓得像個大對蝦,頭幾乎要挨著地麵,身後永遠是小山一樣的麥捆捆,糞堆堆、土堆堆……
生產隊長
1966年8月間,我初中畢業尚未來得及參加升學考試,十年動亂便開始了……於是乎,文革的浪潮便把我衝回到我的故鄉,一個渭河邊的窮村子……未滿18歲的我過早地加入了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但總想掙脫的農耕行列,這對於一個剛扔下書本的初中畢業生來說是極不情願而又無可奈何的事情……回村後我接觸的第一個人便是程發,他是我的鄰居,論輩分我該叫爺……由於一個拐彎抹角的親戚,加上我的父親曾給程發當過一年先生的緣故,程發對我關懷備至,常對人說:“學生娃身單力薄,不能當勞力使喚,先給點輕活學著幹……”可以說程發是我莊稼活路上的啟蒙老師……
那時候的程發,身材很是魁偉,冬天常穿著黑哢嘰棉襖,黑條絨大襠褲,裏邊白生生的中式襯衣,紮著藍布腰帶,戴一頂火紅狐狸皮帽,腳踏一雙千層底的黑直貢呢棉鞋……夏天打扮得更加精神,一身細布褲褂上白下黑,手提一杆尺把長的旱煙鍋,青瑪瑙嘴子,黃銅煙鍋頭,雙星披魚
程發先祖是養馬的,乾隆年間經管著朝廷的牧馬營,在永安鎮聲名顯赫……到了程發爺爺手上,渭河變遷,牧場廢棄,改做了木材生意,直至程發父親程大先生這一代,雖然不善經營,日漸蕭條,但仍然是家道殷實,吃穿不愁……隻是程大先生命不好,娶了兩房太太卻隻生千金不見一個“帶把”的……看看五十將至,才神祈(佛)爺保得了程發這個寶貝兒子……老年得子,大喜過望,又是獨根獨苗,程發自然成了爹媽掌上明珠,直應了“嬌生慣養”四字,十歲尚不入學堂,玩的是牽狗架鷹、放鵓鴿、逮鵪鶉的營生……程大先生無奈,便把希望寄托在孫子輩上……程發剛滿十四歲,程大先生便為其張羅娶了媳婦,誰知這一輩命壯,程發媳婦竟連生三個兒子,整得程發自身尚未成材倒做了孩子爹爹……未料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次土匪打劫程家,用掃把蘸上清油燒得程大先生遍體黑焦,不治而亡……家庭重擔從此落在稚氣未退的程發身上……“念書心悶,拾糞嫌熏,打井嫌深,推磨子嫌昏”,那時程發是輕的不拿、重的不拽的細貨客,乍離二老,不免過了幾年?惶日子……好在祖上留有產業,拆房賣地日子倒也不十分艱難,臨解放那一年,祖業賣完,家裏隻剩五間大瓦房,一掛爛馬車,解放後定成分,隻好定了個貧農,誰知程發媳婦十分的好強,竟然嫌貧農丟人,當時就借了她娘家的牛牽到工作組那裏硬爭了個中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