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暑假裏的一天。首先我覺得那天天氣反常,頭一天我們還熱得恨不得身上揭下一層皮來,第二天就涼得穿起了長袖,很有些秋意來襲的意思,仿佛一夜之間到了中秋,然而時令沒有走到這一步,不過第二天是個陰天,但我本能覺得這個“陰”涼絲絲的,仿佛觸摸到一條蛇的皮膚。
這一天我媽媽和我哥哥去走親戚了,父親有事不在家,家中就我和姐姐,媽媽中午走時囑咐我們,下午讓姐姐做飯,把掛麵煮著吃了。
當時姐姐已經上初一,做飯沒有問題,何況她還常常幫廚。這個要求不算過分,我媽也讓我幫助姐姐,總之是我們自己解決這頓飯,把生掛麵變熟掛麵然後裝進肚子裏,這個過程就算完成了,並不比數學方程式複雜。
我和姐姐睡了一個午覺,起來安靜地玩了幾個小時,然後到了三四點,預備做飯,姐姐先去灶洞燒火,讓我刮土豆。這天的火似乎是鬼火,生了幾次看看旺盛,等出來坐一會兒進去看時,本以為火勢熊熊的大火卻全部熄滅,這樣持續了兩次,我把土豆早刮好了,等到第三次我進去看時火又呈寂滅之勢,這令我不可理解,我說:“不就生個火嗎,我平時經常幫媽媽生火一生就著,你怎麼連個火都生不著呢?”
因為我當時肚子已經有些餓了,所以有些毛躁,我說:“我來,你連火都生不著!”
我不由分說就把火生著了,出去一看姐姐坐在門墩上,沒動,我說:“姐姐快切菜吧,鍋馬上燒燙了。怎麼樣,我功夫不錯吧!”
姐姐看了我一眼,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姐姐的臉色有異,平常和藹可親的姐姐突然不見了,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她賭氣說,“你會做你自己做啊,找我做什麼!”
這可真說得沒道理,我姐姐平時雖也耍小性子,可多半還是在理的,不會胡攪蠻纏,現在我也生氣了,對她說:“你不做飯我也不做,看把我餓死了!”
我姐姐仍然無動於衷,輕輕地說:“不吃就不吃,我也餓不死。”
我看她這樣子也就懶得理她了,如果再吵下去會越吵越大,但灶裏的火已經很旺盛,我就往鍋裏添了一瓢水,後來想想水燒開了怎麼辦?於是又將熊熊大火退了,自己坐下來看連環畫,我姐姐仍然坐在門邊發愣。
六點左右,我媽媽和哥哥終於回來了,他們一見屋裏冰鍋冷灶,氣氛冷淡,才知道我們還沒吃飯,詢問原因時,我大略說了幾句,我姐姐沒有爭辯,媽媽就隨口批評了姐姐兩句不是,然後進去給我們做飯了。
飯好的時候我迫不及待先端一碗大口吃,而我姐姐還怔怔地坐在那裏沒動,我媽媽喊了兩聲吃飯也沒動,然後我進去給姐姐將媽媽盛好的飯拿出來給她,姐姐也沒說什麼,接過飯就吃了。
這件事就算結束。其實整個過程沒有什麼波瀾,雖說我媽媽批評了她幾句,可說得並不重,隻說她馬上上初二了,還不懂事之類。
這天晚上很昏沉,沒有月亮,沒有涼風,當然也不熱,我們都在涼席上睡了。到了後半夜似乎下起了暴雨。我是第二天起來看到一地的樹葉才悟出昨夜下了暴雨,整個下雨的過程我睡得很投入,把雷聲當作了安眠的背景音樂,我不明白這一夜我為什麼睡得那麼死,如此暴烈的背景音樂顯然隻適合三國時代的張翼德,在他耳裏也許會變成舒伯特的小夜曲,可我沒有這個轉化能力,也沒有這個抗噪音能力,但那夜我為什麼就聽不到一點雷聲呢?這可邪門了,我白天又沒做什麼事感覺有多累,不存在我一挨床就睡得像死狗——可事實上我睡得真像死狗,盡管不是一挨床。
反正這一夜離奇地過去,新的一天到來了。
說這一夜離奇,還因為它孕育了新的情況。因為姐姐不見了。
姐姐像風箏似的突然不見了,斷了線,怎麼找她都沒有絲毫的蛛絲馬跡。最先發現這事的是母親,半早晨了還沒見姐姐起床,母親到她房間裏去看,床上空空如也,被子已經攤開,顯然她昨夜還曾睡在這裏。可是人到哪裏去了呢?我們到處喊,四下找,把床底、廁所、屋後簷都看了,沒有姐姐。我們感到了巨大的不祥,心全部縮起來,似乎姐姐一夜之間被盜了。左鄰右舍都沒有,他們也慌忙和我們一起找,不過多數人還在安慰我們,興許跑到哪裏玩去了呢,中午就回來了!但這明顯不符合姐姐的習慣,她到任何地方去都要先給家裏打招呼的。我和哥哥、父親不由自主地離開了家,在大道上觀望,小路上搜尋,莊稼地和樹林子都去過。哪裏還有姐姐的影子!突然。突然下麵河邊有人大喊父親的名字,說這河潭裏似乎漂浮著什麼,你們快下來看看!我們同時感到眩暈。腿軟得厲害,我在往下跑的過程中被一塊石頭絆倒跌了一跤,我哥哥也曾一腳踩溜,滑了好大一截,如果不是他的腿更有力量,也會栽個跟頭。下麵就是公路,公路底下是一個大水潭,月亮河拐了一個彎流到此處彙聚成潭,夏季常有人在這裏洗澡,我因為年齡小隻在邊上撥拉過。
遠遠地看到水中模模糊糊似有一團暗藍色的東西,到了水潭邊仍然看不真切,就像一件衣服漂在那裏,又像一隻野鴨浮著,因為水麵上有隱隱的霧氣。
兩個膽大水性好的叔叔赤足進去遊向那攤藍色。這短短一段時間在我們心理上被無限拉長,迷霧深處,真相將顯露出來,我們麵對的隻能是兩個字:命運。人生就有很多這樣的時刻,這時候你真的無能為力,一點反抗情緒都沒有,你被奴役、被選擇,你站在那個路口,被宣告通向未知,你唯一能做的隻是等待揭牌。
兩位叔叔接近了那攤藍色,他們用手去拉,立刻顯露出漂浮在水下麵的黑色長發,這就說明不是一件純粹的衣物,也不是其他什麼,而是一個年輕的溺水女子。
女子的臉浸在水裏,背朝上,當他們把女子的頭發提起來,翻過來看到水淋淋的五官時,立刻認出是誰了,他們對岸邊的父親大喊一聲:“是燕(妍)子!”
於是一瞬間,所有的僥幸全部熄滅。
我們幾人聽到後心髒如被刺了一刀,喉嚨裏有股液體泛上來,灼烈、辛辣,我的眼睛瞬間變得模糊。時間在這一刻靜止,並且冷卻。
當兩位叔叔將姐姐抱著一步步走向岸邊的時候,我越來越清晰地看到那個我無比熟悉現在已經陌生的姐姐,頭發濕重,麵孔發紫,兩眼緊閉。
姐姐,這是我的姐姐嗎?你為什麼變成這個樣子?
叔叔將姐姐放在水邊沙灘上,我和哥哥奔到姐姐身邊才同時哭出聲來,我伏在姐姐的身邊,想伸手去摸她的臉,可她的臉像結了層冰,我有些害怕,又把手縮回來。我隻是沒心沒肺地哭出來,仿佛心肺已經吐出來似的。
父親的眼淚滴在姐姐的臉頰上,一滴,一滴,然後從她臉上滑到了沙地。歇了一會兒,父親拒絕了好心的叔叔幫助,自己把姐姐抱起來往回走,姐姐身上滲出濕水順著他兩臂和腰腿往下流,他走了一段就走不動了,停下來歇著,他不斷地喘氣,這麼短的一段路他歇了好幾次,但整個過程他始終一聲不吭,沒有哭出來。
父親抱著姐姐冰冷的身體,一步步抱回家,把這個已沒有生命氣息的肉體放在草席上。母親最初看到的一瞬間不相信這是真實的,懷疑自己進入了夢境。她淒厲地尖叫一聲,奔過來,用手捂住眼睛——很快,她把手掌放下來,眼淚在臉上縱橫,她撲過來,拍打著姐姐,想把她拉起來,聲嘶力竭喊叫她的名字,但姐姐堅硬著臉,雙唇緊閉,一言不發。鄰居們擔心母親因傷心過度而發瘋,強力將她拉開,一邊勸說一邊陪她流淚。這是我有生以來經過的最轟動、最哀傷的事,以前見著汪老太的死,畢竟隔了一層,看別人的事流自己的淚,到底不如經自己的事流自己的淚體驗得深切。
在這之後時間的概念發生了變化,時間不再像以往踏著整齊步伐的士兵一樣走過,它失去了形狀,時間像一團雲霧飄浮著,鋪天蓋地,一抓一大把,捏在手心又什麼都沒有。所有的時間都變成了煎熬,變成了一個單一的鐵一般生硬的主題,如刀刃一般鋒利,堅忍不拔地向你寸寸逼近,你隨時都處在鋒利的疼痛之中。現在時間不像以往以不同的麵目出現,比如有時候吃飯,有時候睡覺,有時候說話,有時候玩耍,有時候做家務,有時候串門子,現在,時間成了千篇一律的嘴臉,一句話,無日無夜無條件。這時候時間已經變異了,以極致的麵目出現,就像極晝和極夜。
看著躺在席子上單薄的姐姐,我想如果死亡就像睡覺一樣該多好啊。
此後那麼多年我一直在想,死亡是不是另一種睡覺呢?或者,死亡隻是進入另一種生命形態,其實她還活著?
直到姐姐徹底變為一堆黃土,小小的墳塋以另一種生命誕生,並以不變的姿勢眺望著四季輪回煙火人間,我們還在噩夢中尚未醒來。媽媽最初除了流淚就是發癡,仿佛變了一個人,每個“七”她都在墳前默默坐著流淚,有時要坐到天黑還不回來,以至於後來我父親厲聲對我和哥哥命令:“去把你媽媽拉回來!”
令我們尤其想不通的是姐姐怎麼會死,而且是自殺?她沒有理由自殺啊,難道就是因為和我爭吵了幾句?我媽媽批評了她?如果媽媽這麼輕淡地說了兩句她都有如此激烈的反應怎麼可能呢?她以前並不是這樣的,她的性格一向比較溫順,我們也沒什麼矛盾,雖說她是女孩,在兩男一女的情況下非但沒有輕視她還因她的稀少而珍惜,所以父母對她也是很好的,起碼是一視同仁沒有偏心。我們小時候跟隨父親帶回縣城老家長見識,她也曾被單獨帶去過,並且父親也同樣對她說好好學習,將來找個好工作,不要待在農村!
綜上所述,姐姐雖算不上我們全家的大熊貓是特種保護動物,但絕對也非可有可無的人物,我們和姐姐手足情深,她怎麼能一氣之下就自我了結呢?而且她哪來那麼大的勇氣和仇恨?
如果那個雷雨之夜不是姐姐自己走出去的,或者說姐姐是死於他殺,可她的身上又沒有任何傷痕,除了最後溺水而死特征明顯外沒有其他蛛絲馬跡。而且直到現在我們都弄不清她是從家裏出來在上麵公路直接跳入水中,還是下了河邊慢慢走進去的,如果從上麵跳下去倒直接爽快卻更需要勇氣,從上麵跳下去起碼三四丈高,下麵是一潭深不可測的黑水,大白天見了也駭怕。可是換句話說,就是從下麵水邊一步步走進去,走到深處一直把自己頭頂淹沒,這需要多麼大的勇氣?深更半夜,雷鳴電閃,風雨呼嘯,姐姐,到底是什麼使你懷有如此的無畏走向死亡?
我甚至還想是不是真有什麼“蠱術”“附體”之類的冤魂把姐姐迷住拉走了?
如果否認身外還有不為人知的力量存在,那麼姐姐就死得毫無道理。
直到現在,它成為我們全家人終生隱痛的不解之謎。
有一種死亡就叫莫名其妙。
死,是個非常熟悉而又陌生的字眼,可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麵,你永遠隻知道這一麵,不了解那一麵。
死亡是一個謎,而姐姐是謎上之謎,不是說她迷上了這個謎而後創造了新的謎,而是在死亡這個巨大謎境之後她又背負了另一個謎團。
如果未來有一天,我死後能見到姐姐,我一定要當麵質問她:你為什麼要死?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個謎吧,都是在不斷解謎的過程中,而其結果都是當局者迷,所以誰也解不開這個謎。而死亡是最後的謎底吧!
我姐姐的生命永遠凍結在她十四歲的人生賬戶上,終止於她在青春的花園門口美麗憂傷的眺望,定格於花季伊始她剛抬頭比蝶翼還飄忽朦朧的刹那鏡頭,永駐在我們終生不忘悠長傷感的回憶之旅中……
姐姐,你的死亡才使你永生,當然,隻是在親人的心間。
親人的情感無不如此,他們改變了時空,定格了空間,複活了時間。讓逝去的人永遠停駐在他們心裏,在他們心裏的那個特定時空,一直活著。
其實對於廣漠的世界來說,姐姐的死微不足道,一點也看不出她的逝去,正如水消逝於水裏,風消逝於風中。“什麼都會消逝,一切都會過去。”多年後我看到這兩句話時,把它當作俗世版的《金剛經》來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