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一)(2 / 3)

其實鄭小廬的家人除了他沒有一個挺胸疊肚的,反倒長得清瘦苗條。德茂老師對人極度熱情,人緣甚好,他笑起來喉嚨裏好像拉風箱,如果和你在一起小半天,這風箱就拉得你耳朵發麻,繞梁三日嫋嫋不絕。而況他還喜愛音樂,吹拉彈唱無所不精,“無所不精”的意思是他每一樣都會一點但沒一個精的,這就算廣趣博學。加之德茂老師長得沒有泰山那般雄偉大氣卻有華山的清秀俊雅,兼有正宗廬山的“橫看成嶺側成峰”的豐富多姿,以及“雲深不知處”的含蓄深沉,因此是集眾美於一身,攬名山於一體,自是風流倜儻、笑傲人間。

德茂老師和我家關係曆來不錯,而且同住一村,扯起來還是親戚。這鄭小廬一上學就在父親所在的學校,也就是和我在一起,那時候他住一年級,我住四年級。這廝每日中午要回去吃飯,聽德茂說,小家夥嘴很刁,要經常吃米飯,對他老子做的飯有反抗情緒,你想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大米當然比較珍貴,要天天吃米飯很不容易,除非是處級領導。鄭小廬口福不淺,頓頓過白米癮。那時我在小學上夥,基本上是以吃玉米糊為主。這廝有幾次中午放學不回去了,卻跑到我這來吃玉米粥,而且吃上了癮,大抵白米細麵吃多了換個胃口馬上其香無比,本來我與父親商量看他來就讓他吃飽算了,免得再回去,哪知這廝慢騰騰吃完後還不忍心放棄家裏那一頓美餐,原來是到我們這來墊底來了。我看他晃晃悠悠往家裏走,從小學到中學有一河相隔,走路得十幾分鍾,等他回去,再吃一頓,再慢騰騰回來,已經下午自習了。

這廝也不計較,隔幾日中午又來,好像到我們這裏吃齋來了。我吃飯不可能不讓他吃,讓他看著那是自我折磨,我吃不下去,所以隻要我吃總有他的一份。他慢騰騰吃畢,又捧著袋鼠樣肚子邁鵝步走回家,等他慢悠悠返回學校時又下午自習了,馬上上第一節課。數學老師忍無可忍,拉住他站在門口,罰他第二天中午不許回去吃飯,才總算讓他明白原來到學校來是以念書為主的。這件事告訴他,若是給肚子打遊擊,也要講究效率。

更令人崩潰的是,有一次,鄭小廬在我們家睡覺,好像德茂老師有事外出晚上不回來,安排他到這裏擠一下。晚上我與鄭小廬睡在一起,迷迷糊糊聽到他嘟囔一句要解手,我慢了一下等把燈拉亮,發現這家夥像頭豬一樣沒了動靜,我把他推醒,說你不是要解手嗎,快去吧!他說自己不解了,我想這家夥自製力可真好,就像吃飯一樣,可真能撐啊。便拉燈睡覺。誰知第二天我上學後,父親才發現床上怎麼有一大塊髒汙,並且臭氣難聞,經考證,原來是這斯當時懶得動彈就索性拉在了床上,從他的內褲溢出來,其慘狀可想而知。人懶我素來佩服,不過能懶到這個分上是值得後人“景仰”的。

除了吃、懶,鄭小廬還有第三樣絕技,那是我哥哥發現的。他每天早晨去上學會在橋頭逢著鄭小廬,見他有時靠在橋頭的水泥墩上對往來的學生把手一伸,就像跟人家收過路錢一樣——“你有錢沒?借給我一元?”如果對方說沒有,他又說借五毛,然後再依次降低到一毛。如果對方連一毛都不給,他就威脅似的發狠道:“好啊,好啊,你連一毛錢都不借我?”因為很多人認識他是德茂老師的兒子,所以也沒人收拾他。而那些正好是德茂班上的學生,還有人給他三毛五毛甚至一元兩元的。但是這家夥嚐到了甜頭,就經常在早晨天才亮時在上學路上搞創收,往橋頭一站把手一伸:“借我一元錢吧?”他說借可從來沒有還過,而他“借”來的錢都被他買了麻花、方便麵等零食吃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有次這廝眼睛花了,竟然把手伸到我哥哥跟前。我哥哥當時毫無防備,大吃一驚,由於早晨多有遊霧,他看到一個小孩一鱗半爪,沒完全看清是鄭小廬,以為是剪徑的強盜,背後有痞子指使。當完全看清是鄭小廬時,我哥哥除了震驚還有很深的恥辱感,因為說到底我們是一個村來的,這樣太丟人了,和叫花子差不多。很顯然,極好麵子的德茂公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學會了斂財,那天早晨我哥哥走到鄭小廬麵前時,睡眼蒙矓並且雲山霧罩的鄭小廬沒有看清是我哥哥,依然將手伸到我哥哥跟前,說:“你借我一塊錢吧?”

當我哥哥看清是他,他也看清是我哥哥,於是尷尬地把手縮回來,在頭上撓了幾下,我哥哥諷刺地問:“鄭小廬,怎麼樣?今天收入不錯吧?”哪知這廝得意地湊近我哥哥說:“這周收了十幾塊錢,全讓我花掉啦!”

鄭小廬的這個無恥行徑不知道持續了多長時間,在我哥哥充分表達了他的厭惡之情並威脅要給德茂公說後,鄭小廬也把這句話當真了。他開始打起了遊擊,在橋頭見不到他了,在其他什麼地方會藏著,比如公共廁所門口、區政府街邊等等。當時我哥哥看到這個小癟三覺得完了,而幾年後他上了初中,我再見到他時,仍然覺得這家夥完了。因為在他身上你幾乎發現不出什麼優點,小小年紀已經學會了好吃、貪財、懶惰、畏縮、無賴、行騙、撒謊、任性、嬌生慣養……反正,你見了他就心生厭惡。

還是先把他放下來,暫且不表。到小說結尾我會對人物有個大盤點,那時候沙場秋點兵,瞎子打算盤,所有人物一鍋端,看誰煮得爛。鄭小廬就是這鍋裏的一棵菜。

再說我住四年級的時候,和其他孩子一樣那是接近於白癡的年紀,老師的一張嘴比基督布教還厲害,所有的真理都從這個洞裏發出來。那時沒有網絡,沒有信息爆炸,電視看得很少,而且裏麵冗長乏味的廣告占了一大半,報紙隻有黨報,上麵的內容基本上是一道腔。在這一道腔中,教師們更像傳聲筒,那時候的教師可遠遠比現在任重而道遠啊。

譚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上天賦予她一副好口才,她應該姓“談”才對,我始終覺得她更適合到政府部門去做個宣傳部長,落為一個小學教員真是屈才了。她對學生們的思想動態有著非一般的敏感和熱情,很注重貫徹共產主義世界觀的培養,她口口聲聲告訴我們今天的學習是為了明天建設祖國,為祖國的四化做貢獻,而不是為了追求個人享受。這使我和與我類似的人產生了恐懼,因為長期以來我的理想似乎是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大學,找個好工作,天天有肉吃。可現在她明確告訴我,這個想法是不對的,多麼庸俗,甚至很卑鄙!

她給我們帶語文,這樣的人如果不帶語文真是太浪費了。記得當時有篇課文,是魏巍寫的抗美援朝文章節選《再見了,親人》,她一邊聲情並茂地給我們讀,一邊用手絹擦眼淚,有些女生也跟著她一起流淚並引以自豪,可我很慚愧,我沒有眼淚擦,我對不起祖國對不起黨,也對不起譚老師,還好我是男的,男兒有淚不輕彈,班上像我一樣沒有流淚的男生還多得是。譚老師盡管沒有責備我們,可我們都覺得愧對她老人家,人家都聲淚俱下,仿佛一個舞台演員,那麼投入,而我作為觀眾沒引起共鳴,辜負了人家的勞動果實。

這一天班上同學們抽泣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把一節《再見了,親人》課變成了一場哭泣大比拚。

我以後再也沒遇到這麼荒誕的課或者說這麼富於感染力的課,這並不矛盾,也許二者是一碼事。

在教語文課之餘,譚老師兼管我們的思想政治,這是所有班主任的神聖職責。在我學生生涯的各個階段,從來沒有像小學四年級那麼思想集中統一過。

賴寧是我們那時候的偶像,賴寧就是這時候出現的,這小子被謳歌為英雄,我們思想品德課上有他,教室條幅畫像上有他,戴著副眼鏡,一個很文雅可惜沒有長大成青年的少年。

賴寧活活被火吞噬,現在看來,我覺得沒有比這更傻的。你弱小的身軀去撲比大興安嶺還大的火,就是有十個一百個也會被火化,做好事沒錯,但首先得保護自己的生命安全吧,以你那微弱之力能撲滅多大的火?拯救多少樹木?你死了,光榮了,你的家人、你的父母是什麼感覺?他們此生麵臨漫長的難以磨滅的悲痛又怎麼是你能夠了解的?!

這個世界不缺少一兩棵樹木,但父母缺少第二個兒子。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可見還是沒有理解此話的精髓。

那時候班上有同學一枚,喚名陶世鵬者,這廝腦子比我們更簡單,更激情,也是在譚老師的不斷灌輸下,他像花草般茁壯成長。他的思想進步很快,先是經常幫人做好事,並且很快學會了做好事不留名,但時間一長大家都知道是他做的,大家越知道他越要做,原因也是譚老師越表揚他越要做,而越做自然越受表揚,於是這樣進入了一種“良性循環”。

循環的結果是,他進入了循環中心那個點,也就是再也不循環了。

那是一九八九年夏天的一次放午學,他回家經過小河邊,突然前麵有個小子掉進深潭去了——陶世鵬是好不容易遇上這種可以救人命的大事件,他一直想做個像賴寧一樣驚天動地的英雄可一直沒有機會,今天遇到了豈肯放過?他二話沒說,像悶葫蘆一樣一頭紮進水裏,進了水後他自己就暈了,別說救別人,張開嘴喝了無數的水,肚子脹得圓鼓鼓的,等到別人把他救上來時,已如一條死魚晾在沙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