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父親和大伯都在鄉下安了家,所以家中隻有三叔一個兒子,而我二爺那一支是三個兒子全在,我二爺就常給他們開常務會議,想法子擠兌我爺爺這一支。最嚴重的一次是,不知怎麼弄的,幾乎是借題發揮,我二爺的老二跑過來在院子裏大聲罵我爺爺,說我爺爺是膿包、窩囊廢之類。這就很失禮,作為一個侄子這麼上門罵大伯,可當時的情景據說我爺爺在上房裏待著,以沉默為金,一句話沒說,弓頭縮頸,仿佛修煉了千年的得道烏龜,然而他的身子瑟縮著,彰顯出樹葉子掉了都怕把頭砸了的“精神氣概”,很是令人不齒。當時老二在院子裏叫囂,他們老三站在門口“聲援”,意思是以防意外,如果和我三叔幹上了,隨時做個幫手。當然人家屋裏還存著個老大,天兵天將多的是,還有老僧坐明堂,主持軍機,運籌帷幄。
當時的情景是,我三叔看到我爺爺一聲不吭倒吸口冷氣,經過決斷後他硬是把火壓了下去,隻和老二吵了幾句,並沒有大動幹戈。
這當然很傷三叔的自尊和麵子,我三叔本來就個性強,不是受人氣的軟蛋。客觀地說,如果當時武鬥我三叔不是對手,以一敵三,勝數微乎其微。文攻吧,自己口才再好,人家也是三張嘴,就是你把女人調過來支援,人家可是三個婆娘呱呱叫在那候著,早就等著圍攻你了。
所以要打打不過,要罵罵不贏,很傷他的腦筋,而且最重要的是,人家之所以有底氣還有一個原因,和村組幹部關係好。這些組長村長之類其實是他們長期拉攏的角色,他們知道縣官不如現管,這些人一定用得著,所以提前把後路都鋪好了,今天吃一頓明天喝一頓,像喂狗一樣養著他們,如果出了什麼事,也自有組長村長幫他們頂著。
結果他們還是失算了。我三叔的厲害就在這裏,從本質上講二爺三個兒子沒一個素質可以勝過我三叔,他們也沒一個能力上肖似他父親。我三叔雖然隻在鄉上混幾天,但和鄉長之類領導關係拉得鐵硬。在我三叔眼裏,村組長之類根本不值得巴結,把飯給他們吃簡直是浪費。
這件事發生後的第三天,鄉上的一幹人就來到了院子,鄉長一聲吩咐,武裝部幹事就把我二爺的老二一繩子捆了起來,直接吊在院子裏的榆樹上。然後把全村人都招來開會,讓他交代他的不良暴行。這一天他們很狼狽,二爺帶著兩個兒子眼巴巴望著被吊的老二,一臉灰白,無計可施。
雖然村長和組長像豢養已久的狗想試著替老二開脫說幾句話,但剛一開口就被鄉長頂了回去,他們唯有閉口噤聲,我三叔則拿個椅子坐在樹下慢慢觀賞。
最後,老二隻得在眾目睽睽之下給我爺爺道歉,才被放了下來,我爺爺坐在樹下接受老二的道歉,一臉惶惑,拘謹不安。
本來在二爺這個最高智囊的一手策劃下,三個兒子執行,外麵還有保衛防守的後備力量,是萬無一失的,可沒想到還是挫敗了,這很傷他的銳氣,尤其傷自尊,此後他們怯於我三叔的威力收斂了許多。
這樣好多年過去了,他們以待天時。風水輪流轉,沒想到也終於等來了自己的機會。
時間已經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爺爺也離世了,三叔的兩個兒子都在外麵發展,很少回來。一個女兒也出嫁了,所以家中隻剩下三叔三嬸兩個伶仃老人。
二爺那邊當然是枝繁葉茂,欣欣向榮,兒女成群,老、少、壯三代同堂。我二爺就像一個至高無上的太上皇,頤養天年,同時隨時準備欽點兵馬,禦駕親征。
當然還是和我三叔對陣。
二爺和三叔這兩個重量級拳手都知道對方的實力,猶如針尖對麥芒,在彼此光芒的刺射中體會刺激和快感。
不過這時我三叔早已不複當年,首先是他身體太差,從廠長位子上下來,沒有了以前的人氣;再說兩個兒子不在身邊,家中缺少頂梁柱;最後,他身體不好後疏於走動,人際關係自然就冷落了下來,以前的人馬調動頻繁,也沒有了得力之人。
其實最主要的是,他患了嚴重的哮喘病,需不斷吃藥,連吵架的力氣都沒有。否則,就是他一個光杆司令,別人也會怯他三分。
三叔進入了他一生中最為晦暗的日子,像隻漏了氣的皮球,再也跳不動了。與此同時,二爺的身體精力都很好,他的老二在組上當了組長,組長雖然是個芝麻小官,可農村都沒有大事,常常是芝麻小事,以芝麻官管芝麻很得當。
我三叔的日子就苦了。人家常常用自己那點權職翻雲覆雨擠兌他,盡管損失不大,可到底使你心裏憋屈,而我三叔是不能受氣的,一氣,
哮喘加重,這就起到了以逸待勞的效果。最經典的一次是,某年夏天老二以組長的名義以整修水管為名,給三叔家停了水,因為水是從二爺那邊流過來的,白花花的水從人家那流下去,流到地上,但是我三叔家沒水吃,老二美其名曰要吃水到我這邊來提。我三嬸沒法隻得一次次去提水,平時做飯之類還不說,夏天洗漱是很費水的,把我三嬸折騰得像一隻運水的駱駝不斷往返,而三叔有病幫不上忙,這樣沒有兩天我三嬸就受不住了。加之他們院子都是柑橘樹,夏天正是澆水的時節,如果澆不上水就會幹黃幹黃的,到了秋季柑橘不光結得少而且苦澀難吃,送人都沒人要,也賣不出去。這一招可真歹毒,水龍頭接到人家那裏而止,水放在樹底下澆灌,滿得四處流溢。
於是一邊是旱災,一邊是水災。
我三叔不是傻子,這麼明顯地整治他,他雖有心無力,但到底吵了起來。老將當然沒有出馬,拿把椅子坐在窗前,怡然自得地慢慢觀賞,就像三叔多年前一樣。老二來到院子和三叔展開口戰,他連連進擊,咄咄逼人,我三叔卻上氣不接下氣,無力招架,幾下氣得劇烈咳嗽,脖子青筋暴起,嘴臉憋紅,我三嬸在一旁助戰,但無濟於事,那一方女人不用出麵,老二一個人搞定,以“氣”勝人,我三叔是大病纏身的人,首先氣衰,即使三嬸在一旁再助威都不行。
戰局進行不到十分鍾,三嬸趕快將我三叔扶著搖搖晃晃往回走,因為如果再持續下去我三叔可能馬上會被氣死,一口氣上不來,不是沒有可能的。他本來就不能生氣,更別說和人吵架——這叫攻敵軟肋、蛇打七寸,以氣攻氣、不攻自破,當然是對方的謀略。
果然,這一役效果高妙,不用動手,對方就倒了,真可謂四兩撥千斤。我三叔的病情立馬加重,三嬸打電話向兩個兒子訴說委屈,兒子問,打了沒有?動手沒有?三嬸說動手倒還沒有。兒子默然了,不覺得有啥,本來清官難斷家務事,住在一起,難免磕磕碰碰,所以盡管三嬸他們一再叫兒子回來,可他們仍然無動於衷,繼續在外麵掙錢,何況三叔經常住院,家裏沒有一點經濟來源,他們也要不斷給家裏寄錢的。
時間延續到一九九九年,也就是我爺爺去世後八年,就輪到了我三叔。最後,他躺在醫院的床上,生命到了最後時刻,兩個兒子回來了。他瘦成了一個骨架,下巴也格外短一些,他的五官開始走形,他的腦子一時糊塗一時清醒,在清醒的時候他的腦子隻有一個執念:告訴他兒子自己死在仇人之前是多麼於心不甘,他要他們繼承他的遺誌,繼續戰鬥下去,複仇到底!可這兩個常年在外麵混的兒子顯然對這些婆婆媽媽的事失去了興趣,都漫不經心,一笑置之。
他們的神態明顯告訴我三叔希望已經破滅,他看到了他死後的結局,也看到了這件事的落幕,他徹底失敗了。天不假年,不能多喘一口氣,把他困在這個無端的悲涼境地。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瞪大眼睛,茫然地望著天地之間,不知道那一瞬間他看到了什麼,又想到了什麼。也許他看到了另一個世界擺脫了身體桎梏後自由的呼吸,他的身體正在慢慢死去,靈魂爬了出來,充滿向往。在一九九九年冬天最寒冷的盡頭,在世紀之末,我三叔合上了他沉重的眼睛,於是他眼前一片黑暗,世界一切沉寂,一切重歸於零,就像他沒有出生時一樣,進入了太虛幻境……
據堂兄說,給我三叔換壽衣時發現三叔原本閉上的眼睛睜開了,有眼淚從眼角逶迤流出,堂兄嚇了一跳,忙用手給他合上眼睛,然而沒隔一會兒發現又睜開了,於是再次給他合上——真是死不瞑目啊。
我三叔死時年僅四十六歲,而我二爺其時已經八十多歲了,依然健壯。
可惜我三叔人能命不能。這就說明,戰勝敵人最主要的法寶是要活得比對方長,否則一切都是扯淡。
我三叔死後,二爺那一方人都來幫忙,紛紛出力,殷勤而熱鬧。席麵也在他們院子展開,他們是不由分說的半個主人,兄弟和合,看起來是一副多麼團圓悌愛的景象!
這就是中國式兄弟,中國式團圓。
三叔的靈柩終於起程了,他要登山,與土為伍,從此成為泥土的一部分。現在首先把他移到室外,當他被搬運著從院子裏門前經過時,我的二爺,這位當年地主的二少爺、實際的當家人,立於柚子樹下,望著披錦繡鳳的靈幃從眼前一步步走過,一寸寸遠離了人間煙火,嗩呐聲起,孝子號哭,鞭炮四起。他清楚這幕戲已經演完,這是最後的落幕,每個人最後都是這麼被抬走的。於是,劇場空了,唯餘觀眾。此時的他竟然麵露悲憫,木然了許久。
三叔的墓穴選在高山之巔,與他爺爺即我的太爺葬在一起,據說那是個風水寶地。這爺孫倆在一起應該可以樂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