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有一句俗語: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意思是別人的家怎麼好,也不如自己的家好。這句話像我的影子,一直跟隨我從鄉村來到城市,不時地從我酒足飯飽的嘴裏噴薄而出,落到對麵朋友們的臉上,有時話裏還不免帶著豆芽青菜什麼的。你們可以想象,在別墅和轎車夜夜入夢的今天,我的這句話會獲得多少同情。幾乎沒有。它像一雙裂口的露出大腳拇指的解放鞋,常常被人譏笑。看過別人的豪宅,再回頭看看自己的影子,我立即覺得這句俗語裏,包含了我家好幾輩人(也包括鄰居們)怎麼也花銷不完的“阿Q精神”。
但是對於家的理解,我從來就不隻放到物質上。把存款帶來了,把母親搬來了,這就是家嗎?不是。我那遙遠的天氣呢?我的鄉音和鄉鄰呢?那才是家的全部概念,是家的總和。詩人舒婷說她無論到哪裏去開筆會,都不能寫出半首詩,因為她不能把她的書桌帶去。隻有麵對她熟悉的書桌,那些詩句才會從她的筆尖,一個一個地像精靈似的跳躍而出。這種對書桌的眷戀,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對家的眷戀呢?
我的家鄉常有人把自己的家謙稱為狗窩,他們生育三五成群的孩子(當然是在實行計劃生育之前)。由於家境貧寒,孩子們擠在一張被窩裏睡覺,像狗仔一樣慢慢地睡大睡高睡胖,鼾聲響徹雲霄。那是什麼樣的一種鼾聲呀?它和日暮時分婆娘們呼兒喚仔的聲音一樣,親切感人,美妙動聽,成為家的一項不可忽視的內容。
曾經在一篇有關彭德懷元帥的傳記裏,讀到他睡不了“席夢思”之類的細節,最後幹脆睡到地毯上。想必他也是在狗窩裏睡大,所以才有他對農民的那份飽滿的情感。或許每一個人在失眠的時刻,都會想起童年時睡得最香的季節。如果回想,就覺得“窩”是家最貼切的比喻,像鳥巢高築在樹梢,很安全很溫馨;像狗窩裏躺著幾隻狗仔,禾草覆蓋它們,母狗看護它們,暖意籠罩它們。人若有那麼一個窩,難道不是很幸福嗎?
我曾經搬過幾次家,但搬來搬去都覺得這不是自己真正的家,似乎我隻是暫時棲息於城市的一隅,就像一隻必須覓食的老虎,傾巢出動是為了尋找獵物,是為了填飽肚子,是為了最後的落葉歸根。真正的家在每一個人的出生地,幾十年前的陽光和月亮,在那裏永遠地等著。每一塊石頭和每一根小草,都是家的磚瓦。在這個世界上奔忙的人,幾乎都是流浪者,“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成為我們的安慰。正因此“尋根”才熱鬧了千年綿延了萬年。
寫出“人言落日是天涯,望盡天涯不見家”的李覯,以及“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的李益,還有“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的屈原,他們都是鄉思的榜樣,戀家的祖先。我們大可不必為戀家而覺得丟醜。我的家鄉因為攔河建電站,許多庫區的移民必須遷徙到遙遠的異地。離開的時候,他們舍不得丟下哪怕一個水罐一隻壇子,盡量把能夠帶走的帶走。但是他們似乎還有許多帶不走的東西。哭聲和悲傷隨著河水漸漸地漲高,他們居住過的地方,將會一片汪洋。若幹年之後,除了他們,還有誰知道這裏,在這個高度上曾經生息過人類。他們為什麼悲傷?因為他們把自己想象成戰場上的敗將,攜家帶口逃之夭夭,歲月將抹去他們的糞便和記憶。一些東西勝利了,一些東西失敗了,這是自然規律。相信那些遷徙而去的移民,他們的後代又會把他們到達的地方當做故鄉,再也不願回來。
我的家鄉還有一句俗語:“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這俗語常成為我心靈的盾牌。反正一些狗通人性,一些人有狗性,我們還是順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