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鄉村已經二十個春秋,往事慢慢地飄遠,母親、行囊和老照片時時帶在身邊,而那個曾給予我無限溫暖的“年”卻被永遠地拋在了鄉村,仿如拋棄的一位至愛,每每回想總是揪心。
不用說,那時候家裏很窮,過年幾乎是童年的唯一期盼。父親早早地拉開家門,讓呼嘯的北風倒灌進來,把昨天貼在柱頭、門枋的春聯吹得嘩嘩地響。掃帚劃過霜凍的地麵,發出悅耳的沙沙聲,那是母親在打掃街陽。我們則早早地穿上那套壓在箱底的新衣服,兜著幾粒偷拆下來的鞭炮,掛著兩條鼻涕奔跑在冷硬了的土地上。村頭村尾響著零星的鞭炮和剁肉的聲音,屋角冒著香噴噴的燒垃圾的濃煙,放出去差不多一個月的牲畜正被主人收攏,從坡地趕進牛圈馬房,外地人朝著家的方向匆忙地穿過村莊。一切都在有序而繁忙地進行著。
然而精神的快樂是有限的,最終我們得把注意力轉移到肚子裏。當肚子像平時嘰裏咕嚕地叫喚起來時,我們會站在山頭朝自己的屋簷望去,那裏有一柱比平時要油膩一百倍的炊煙正騰空而起,好像它就是我們放心玩耍的理由。在這一天裏,我們的玩耍不會遭遇嗬斥,我們的饑餓不會得不到解決。當父親把刮淨的豬頭燉爛,當母親把削好的蘿卜放進鼎鍋,當一隻煮熟的全雞擺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時,我們會聽到家人扯著嗓門的呼喊:“老發……秦橋……秦意……回家來,放炮火嘍,吃年夜飯囉……”
這是我至今聽來仍會怦然心動的聲音。真的,那時的鄉村孩子,大部分時間裏吃不飽穿不暖,隻有過年的這一天,他們才會看到餐桌上擺著十幾個菜,聽到嚴厲的父母一聲慈祥的問候。所以“像過年一樣高興”、“如果過年就好了”這樣的感歎,常常會在最饑餓的時候從我們的嘴裏跳出來。甚至有人樂極生悲,在過年的時候撐死了、喝死了……
今天,當我們終於過上了過年一樣的生活時,反而對年沒了強烈的期盼。這是自然的規律——物以稀為貴;這又是人的本性——好了傷疤忘了疼。過去我們從物質出發,以達到精神的快樂,現在我們從精神出發,去尋找快樂的形式。但是快樂的形式太多,年也就漸漸地被淹沒了,隻有像我一樣得過它恩惠的人,才會在年的晚上深深地懷念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