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水(1 / 1)

現在,我寄居城市遙望鄉村,就像當年我在山區遙想大水。

二十七年前,我在雲貴高原的一個村莊出生。那裏有一脈脈青山和遍地瘋長的茅草,卻不怎麼有水。記憶中,一切與水有關的人和事,都很艱難但富於詩意,以至於今天,我還固執地認為艱難培育詩歌。

挑水,是山區農民每天必修的功課,他們常常在出工之前或收工之後,擔著水桶到井邊挑水。他們或走在早晨的濃霧裏,或走在傍晚的霞光中,扁擔在肩上輕輕地跳躍,腳步量出一種節奏。一些沒有勞力的家庭,常需要摸黑挑水,他們不用照明,也能在小路上來回奔走,把水安全地挑進家門,取水路上的每一塊石頭和凹坑,都記在他們心上。他們和黑夜完全地縫合,沒有生硬和別扭。

山區的農民日複一日地在土裏刨食,他們肩扛手提很難騰出手來悠閑一下。隻有挑水的時候,他們才把手自然地甩動起來。某年夏天,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幹部駐紮我們村莊,她常在傍晚為房東挑水。她挑水的時候,許多孩童都站在村頭看她。她甩手的動作像一種舞蹈,很醒目很動人。我奇怪村人的手為什麼沒有她甩得生動?我曾多次回想這個動作,甚至於想以“甩手”為題做一篇文章。我認為女幹部的手之所以甩得生動,是因為她的甩手是一篇作品,而村人的甩手僅僅是一堆素材。

全村隻有一口不大的井,枯水的冬天,我們這些不能做苦力的小孩便蹲在井裏守水,待水積多了,才把水一瓢一瓢地舀入木桶。我們不敢站在井邊迎接寒風,便三個四個地縮進井底,看水中浮遊的小蟲如何靜靜地製造波紋,又如何地不怕嚴寒。冷風從井口呼呼地吹過,我們像穴居在竹笛的小孔,聽風如何製造音樂。

我很少聽到村人對水有什麼怨聲,缺水僅是他們大痛苦中的小痛苦,而挑水也僅是他們大勞作之後的小勞作。他們不節約氣力,但節約水。父親洗衣服,從來都隻用兩盆水。父親洗過衣服的水濃黑如墨,發出汗臭。多年之後,我外出工作,父親拄杖挑水,在半裏長的取水路上走走停停,我才徹底地理解父親。

在那口井邊,一個名叫秦鬆的男人於某個挑水的早晨突然失蹤。他的兩隻木桶像兩個驚歎號立在井邊的石板上,人卻不見了。經過五天的尋找,村人在一片茂密的茶林找到他,他用毛巾吊死了自己。他一直都是壯勞力,似乎也沒跟人結什麼怨,他的死沒有任何因由。他留下老婆和五個未成年的孩子走了,年僅四十。他的死和水井應該沒有聯係,但井邊從此少了玩耍的孩童。

青黃不接的季節,我看見一些淒苦的中年男人從村莊的每扇窗口走過。他們以家鄉發生水災為理由,拉開隨身的布袋乞討糧食。我怎麼也想象不出,水災是一種什麼樣的景象。我遐想大水在大河裏,並不知道世間還有大海。

六歲那年,我到鄰村的小學讀書,學校所在的村莊有一個水庫,上學的路必須從水邊經過。每天上學,家長總不忘警告一聲不要玩水。但我們偷偷學遊泳,結果被老師罰了一次站,有一次我還差一點兒淹死在水裏。水庫先後淹死了兩個大人,受難的家屬便把水壩鑿通,之後水庫再也不能蓄水。在灌溉禾苗與不再淹死人之間,山區選擇後者,他們似乎更尊重生命。

盡管水製造了個別的災難,但我對於水還是深懷感激之情。我的母親為找錢供我讀書,在夏天的每一場大雨之後進入山林摘木耳。有時全身濕透的母親背回一簍濕漉漉的木耳,天才大亮。母親換罷衣裳,又跟著村人出工。為了錢,母親總是盼望大雨降臨……

我像發源於高原的一滴水,慢慢地彙入大河最終流向大海。在愈來愈靠近大水的路上,我反而遺忘水。那種詩意的甩手,以及水的故事,退出我的記憶有了好長一段時間。如今,我終於在一個海濱的城市,突然記憶水。這種記憶,緣於淡水的枯竭。靜夜裏,我諦聽水龍頭流出的噝噝水響,仿佛回到了我那缺水的從前。我在充滿建設氣味的街道,偶爾瞥見擔水人,他們甩水的姿態同樣美妙無比。隻可惜他們沒有早霧晚霞做背景,他們隻是到有水的龍頭接水,並不能體會汲水的樂趣。城市的水管接通每一個家庭,因而少了生長故事的空間。如果又缺水又沒有故事,未免有點兒遺憾。故事雖然不能填飽肚子,卻能讓人忘卻困難,滋潤生活。

高原發源水卻缺水,水總往能容納它的地方流動。麵對蒼茫的大海,我想這泱泱大水裏,有沒有來自我山區的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