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母親徹底離開我之後,故鄉猛地就直逼過來,顯得那麼強大那麼安慰。故鄉像我的外婆,終於把母親抱在懷裏。今年十月,我重返故鄉,看見母親已變成一片青草,鋪在楠竹灣的田坎上。我撫摸著那片草地,認真地打量故鄉,發覺天空比過去的藍,樹比過去的高,牛比過去的壯,山坡上的玉米棒子也比過去長得大……曾經被我記憶按下暫停的村民,一個個都動起來,他們臉上的皺紋頭上的白發第一次那麼醒目。我跟他們說糧食,談學費,討論從交祥村拉自來水,研究怎樣守住被鄰村搶占的地盤,仿佛是在討好我的母親。如果說過去我是因為愛母親才愛故鄉,那現在我則是通過愛故鄉來懷念母親。因為外婆、父親埋葬在這裏,所以母親才要執著地回來。又因為母親埋葬在這裏,我才深深地眷戀這座村莊。為什麼我在傷痛的時候會想起穀裏?為什麼我在困難時刻“家山北望”?現在我終於明白,那是因為故鄉已經代替了我的母親。有母親的地方就能止痛療傷,就能拴住漂泊動蕩的心靈。
壯族,我的第一個異質文化
我們老田家的人是從外省遷徙到廣西的漢族,已經過來好幾代人了。因為是外來民族,所以住在高高的山上。山上立著二十多間歪歪斜斜的房子,生活著百來口人,養育著百來頭牲畜。我出生的時候這個地方叫穀裏生產隊,現在叫穀裏屯。它坐落在桂西北天峨縣境內,方圓五裏全是漢人。
大約七歲那年,父親指著遙遠的山下對我講:“那是你寄爺家。”我順著他的指頭瞄準,前方群山茫茫,雲霧繚繞,布柳河的波光在穀底時隱時現。從此,我知道了向陽鎮平臘村桂花屯,那裏住著我的羅姓寄爺。所謂寄爺,就是寄父,相當於城市裏的幹爹。由於我小時候體弱多病,父親就把一碗蓋著我布帽的大米蹾在香火上,為我找寄爺,以確保我能健康地存活。自從這碗大米蹾上香火之後,第一個踏進我家的輩分合適的非本姓男士,都是我寄爺的候選,前提是他願意揭下碗上那頂帽子。一個蟬聲高唱酷熱難耐的午後,途經本村的羅氏因為口渴,走進我家找水喝,沒想到卻喝上了我父親熬出的包穀酒,於是,順手就把那頂帽子給揭了。
向陽鎮大都居住著壯族,而地處布柳河流域的桂花屯,更是百分之百的壯族村落。我在芝麻開花節節高的日子裏,曾多次跟隨父母到寄爺家去吃滿月酒、過鬼節、參加寄姐的婚禮……因而有了許多新奇的發現。首先,我發現這裏門前門後全是稻田,一丘連著一丘,一直綿延到河邊,簡直可以用“一望無際”來形容。當時,農村的富裕程度往往是以稻田的多少來衡量的。稻田越多就越能多打糧食,糧食越多就越能多養牲畜,牲畜越多就越能賣錢,錢越多家庭就越殷實。一顆童心被寬廣的稻田震撼,以至於多年以後,當我在收音機裏聽到“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的歌聲時,腦海裏瞬間就浮現桂花屯的畫麵。立在田間的房子都是磚瓦結構,又大又整齊。水渠裏的水嘩啦啦地流淌,晚上還能發電。這樣的景象在今天看來波瀾不驚,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期的邊疆農村,卻足以令一位沒見過世麵的小孩呼吸急促。我在這裏第一次看到電燈,第一次感受到出生地的落後。
其次,我發現他們家家都有織布機。他們身上穿的,大都是手工織的土布,看上去沒有機織的時尚,但與當時灰撲撲的漢族服裝形成了鮮明對比。土布經過棒槌捶打、藍靛浸染之後再做成服裝,穿在身上既藍又亮,還很挺括。女人們的衣襟、袖口和褲腳處,大都繡著細碎的紅花和流暢的線條。她們布鞋的鞋頭紅花朵朵,走起路來就像沿途栽花。盡管我不適應他們的服裝,卻驚異於他們的製造。我以為隻有城市裏的鐵機器才能織出布來,卻不曉得我的寄娘、寄姐都能從木機器上織出布匹。她們拉動織布機,把梭子在棉線中穿來蕩去,仿佛電影裏的工人,課本裏歌頌的勞動者。她們在地裏種出棉花,把棉花紡成線,把線織成布,把布縫成衣服。每個家庭婦女,都能單獨完成這一過程。而這門手藝,正是土著民族的標誌。他們在這塊土地上生活得很有些年頭了,不管城裏有沒有紡織廠,也不管供銷社裏有沒有布賣,反正他們自己能織出布來,以保證冬天不冷,節日裏能換新裝。當布匹富餘的時候,寄娘會送些給我母親。於是,我們一家人的身上,偶爾也會穿上土布剪裁而成的唐裝。
再次,我發現他們特別會吃。什麼白切雞,什麼醬血鴨,什麼米花糖,我都是在寄爺家吃到的。我尤其愛吃他們家的搭梁粑,很糯,很甜。同一種食物,在我們山上被簡單對待,隻要炒熟就行。可一到山下,那做法就翻出了新花樣。能把吃弄出花樣來的地方,除了富裕,還因為好客。我之所以願意在穀裏與桂花屯十裏長的曲折山路上往來,其中不乏食物的誘惑。有一年鬼節,父親要帶我到寄爺家去改善生活。我非常納悶,因為過鬼節在當時屬迷信活動,漢族地區隻好裝傻,假裝把這個節置之腦後。但是到了寄爺家,我才知道鬼節是壯族的重大節日,僅次於過年。這一天,他們要殺小豬祭奠列祖列宗。所謂的改善生活,就是在祭奠完畢之後,我們對小豬的分享。那是全中國物質都很匱乏的年代,過節事小,殺豬事大。所有農戶必先上交一頭豬,才能殺另一頭豬。誰要是違規,就有被批鬥的危險。鬼節的清晨,寄爺和父親偷偷摸摸地背著一頭小豬進山。他們在一條溪邊把豬殺了,刮了,解剖了,再用背簍背回來。那天早上,被茅草和樹林覆蓋的小溪兩旁,到處都是小豬的嚎叫,桂花屯家家戶戶都在殺。當時我想,這樣的行為,為什麼不能在漢族地區發生?答案是漢族地區會有人告密,而壯族地區沒有。由此可知,這是一個族群意識極強的民族,也是一個有膽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