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韓晉公人奩兩贈(3 / 3)

不說牛原滿心歡喜,且說戎顯的使人到於潤州帥府,投遞公文,獻了祝壽禮物並錦屏。那韓公看了戎昱的壽文,果然出格超群,與他人做那稱功頌德八寸三分頭巾的套子說話大是不同,暗暗稱讚道:“我一向聞知戎昱是個才子,今日這壽文真正出色。少年生性,與金鳳相好又何妨乎!待金鳳來時,看這女妓是怎麼樣一個人品,與戎昱怎生相得?”

不說韓公暗暗稱讚戎昱,且說那數個軍健領了韓爺之命,火速到於浙西地方。那時正值戎昱在西湖上與金鳳飲酒。霎時間,帥府軍健搶到麵前,取出帥府批文道:“取女妓金鳳一名承應。”戎昱看了,嚇得麵色如土,道:“今日一去,真所雲‘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也。”兩人相對而泣,卻無計留連。戎昱道:“我有一計在此。我聞得韓公是英雄慷慨之人,不是貪財好色之輩。他原是子路轉世,昔‘子見南子,子路不悅’。他今日怎便忘失了前世剛腸烈性!我聞詩可感人,我今做一首詩與你,你到帥府首唱此詞,韓公英雄氣魄,必然感動。倘或問你,你便乘機哀告,或放你回來相聚,亦未可知也。”遂在亭子上取過筆墨,寫了一首詩,付與金鳳,卻被軍健催促起身,不容停留。金鳳隻得痛哭拜別而去。戎昱直待望不見了轎子,方才收拾回衙,好生淒慘。正是: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

不說金鳳上路,且說韓公壽日,有一件蹺蹊作怪底事。話說廬山有個道士茅安道,是個希奇古怪之人,修道於廬山之下,學得奇異變化飛騰之術,有二子走到廬山,拜茅安道為師,要學件法術。茅安道遂授二子以隱形之方。那二子學了多時,演習已熟,自謂得了奧妙,辭別師父,要下廬山而去。茅安道對二子道:“汝法術尚未精通,不可下山去見有權位勢利之人,恐有疏失,為害不淺。”二子不聽師父之言,堅辭下山。二子下了廬山,一路上商量道:“我們法術已成,藏在身上,何有用處,正該去見權位勢利之人。今韓晉公招來奇才劍客之士,我們去見他,顯個手段與他,等他也知我們道家有如此玄妙之事,替師父增些光彩。他若不尊敬我們,我二人便蒿惱他一場,然後隱形而去,他奈何我們不得,旦教他吃我們一驚。”說罷,竟投帥府而來。那日正值韓公生日,文武百官蠅趨蟻附的,都站在帥府門首伺候拜壽,未敢輕進。這二子走到帥府門首,突然要走進去。左右軍卒見這二子狂不狂、癡不癡,遂擋住在門首。二子不顧,奮臂直入,見了韓公大叫道:“吾乃廬山有道之士,身懷異術,特來求見。韓公你今高坐堂上,竟不下堂尊禮我二人,是何道理?”韓公見這二子言語放肆,疑心是個刺客,不敢下堂接見。二子便登堂大罵。韓公大怒,叫左右虞侯拿下。二子見韓公叫一聲“拿”,便暗暗念咒作法,要隱身逃形而去。果然法術不精,畢竟隱遁不去。二子無計可施,當下被虞侯等拿住,一索捆翻,一毫也動彈不得。韓公叫取夾棍夾將起來,問是何等樣人,敢如此大膽放肆。二子痛疼難當,隻得招承道:“師父是廬山道士茅安道,慣有飛形變化之術。”韓公最惱的是“妖人”二字,要連他師父一並拿來,杜絕了這些妖人種類。就差帳前將官一員,統領兵士一百餘名,前往廬山擒拿妖人茅安道,休得疏失。把二子鎖了鐵索,上了手肘,帶去廬山作眼目。

韓公一邊吩咐,怎知那茅安道已在門首了。左右虞侯來稟道:“門首有廬山道士茅安道求見。”韓公大喜道:“我正要發兵去擒拿,他卻自來尋死,正好。”說罷,那茅安道已昂然而入。韓公見他是個老父,其須眉如雪之白,顏色如桃花之紅,衣冠古樸,像個有道之人,未敢便拿。茅安道開口道:“二子不守教訓,浪試法術,冒瀆威虎,致幹刑網,深可痛恨。待老夫先以禮責罰弟子,然後請明公加以刑法,未為晚也。”說罷,便討淨水一杯。韓公恐其興妖作法,不與他淨水。茅安道就走到韓公案前,把硯池中水一口吸了,向二子一噴,二子便登時脫了枷鎖,變成二個大老鼠,在階前東西亂跑。茅安道把身子一聳,變成一隻大餓老鷹,每一隻爪抓了一個老鼠,飛入雲中而去,竟不知去向。韓公大驚失色,連那些門首拜壽的官員沒一個不仰麵看著天上,寂無蹤跡,真奇事也。大家混了半晌,各官方才進門上堂參見,以次拜壽。拜壽已畢,韓公命大張酒筵,禮待百官。轅門之中,鼓樂喧天,花腔羯鼓,好生齊整。但見:瑞靄繽紛,香煙繚繞。帥府門重重錦繡,紫微堂處處笙歌。右柵左廂,花一團兮錦一簇。

回廊複道,鼓一拍兮樂一通。繡幕高懸,上掛著五彩瓔珞。朱簾半揭,高控著八寶流蘇。金爐內焚得馥馥霏霏,玉盞裏斟得浮浮煜煜。酒席上滿排紫綬金章之貴客,丹墀畔盡列彎弧掛甲之將軍。八仙慶壽,五老獻圖,金線織成壽意。王母蟠桃,群仙薦瑞,錦屏映出瑤章。樂作營中,吹的是太平歌、朝天樂,指日聲名播四海。歌喧庭下,唱的是福東海、壽南山,即今功業煥三台。正是:華堂今日綺筵開,香霧煙濃真盛哉!誰發豪華驚滿座,肯將紅粉一時回。

話說這日韓公烹龍炮鳳宴飲百官。酒斟數巡,食供四套。女樂交作,恰好的浙西金鳳取到。那金鳳一腔怨恨,暗暗含著淚眼,來到堂上參拜了韓公,又參拜了兩班文武各官。韓公舉目一觀,果然生的不同,有周美成《佳人》詞為證:有個人人,海棠標韻,飛燕輕盈。酒暈潮紅,羞蛾凝綠,一笑生春。為伊人,恨熏心,更說甚巫山楚雲。鬥帳香消,紗窗月冷,著意溫存。

話說韓公見了金鳳生得標致,自將麵前玉杯滿滿斟了一杯香醪,賜與金鳳,命金鳳歌以侑酒。那金鳳承命,不敢推辭,叩首謝了。隻得輕敲檀板,緩揭歌喉,韓公細細聽那歌詞道:好去春風湖上亭,柳條藤蔓係人情。

黃鶯久住渾相戀,欲別頻啼四五聲。

那金鳳歌中甚有哀怨之聲。歌畢,韓公道:“戎使君與你相好,這首詩是戎使君贈汝邪?”金鳳連聲道:“是。”隨又稟道:“賤妾身隸樂籍,誌慕從良,蒙戎使君抬舉,但以樂籍未除,煙花孽重,不能如願。今蒙韓爺見召,不敢不來。”金鳳稟罷,但見:雙眉頓蹙春山黛,珠淚紛紛落兩行。

武百官見金鳳淚下,都替他捏兩把汗,暗暗的道:“今日是他壽誕,誰敢在他麵前道個‘不’字。這娼妓恁般大膽,作如此行徑,可不是自取其死?”韓公便喚過虞侯牛原來道:“戎使君是個才子,留情郡妓亦不為過。你卻在我麵前讒言,定是你到浙西去催軍器衣甲之時,戎使君怠慢了你,或是送你禮薄,所以妄生事端,幾乎成我之過。”便喝左右軍健將牛原捆打四十,革了虞侯之職,罰去營中牧馬。果是:從前作過事,敗落一齊來。

那日常裏受牛原氣的莫不歡喜。讒口小人又何益乎!真使心用心,自累其身也。

不說眾人歡喜。且說韓公打了牛原之後,一壁廂叫金鳳更衣,革去了樂籍上的名;一壁廂叫後堂管家婆取出一副數萬貫的妝奩,並彩緞三百匹,喚一副鼓樂、一隻大船、五十名軍健,送金鳳一名到浙西與戎使君成親繳旨。那軍健領了韓爺之命,簇擁了金鳳,口口聲聲稱為夫人,搬運妝奩下船,大吹大擂,連日來到戎使君任所,笙歌鼎沸,將金鳳迎進衙門拜堂成親。戎使君喜出非常,感恩不盡,厚厚犒勞了軍健,遂親自同軍健到於潤州帥府拜謝,二人遂成相知。那時哄動了十五州軍民人等,那一個不服韓公寬弘大度,有宰相之量。從此人人歸心,文武效力,江南半壁平平安安,並不勞一支折箭之功。德宗皇帝嘉其功,遂拜為宰相,封為晉公。那戎使君詩名亦為德宗所知,擢為顯官。有詩為證:

牛原真是小人,韓公真是君子。

使君果有詩才,金鳳不虛簪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