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 記

夢境種種

父親過世,已有兩年。

可是,我還未曾在夢裏與父親相見過。

好 夢

夢境中不像夢的夢,那才是好夢。人生不像是個夢,所以人生是個好夢。

性欲之夢

托爾斯泰問高爾基:“你夢見過怎樣恐怖的夢?”

高爾基回答說:“一雙長靴獨自在雪地裏嘎吱嘎吱行走。”

托爾斯泰馬上解答道:“哦,這夢來自性欲。”

為什麼呢?這是件有趣之事。

恐懼的夢

我常常做掉牙齒的夢。一顆牙悄無聲息咯吱一下脫落了,接著第二顆掉落了,還沒回過神第三顆牙掉下了,難以置信,一口牙全掉光了。紅紅的牙齦上,牙齒掉落殆盡。盡管這張臉仍是我的麵孔,但一張沒有牙口的臉,好像是存心來戲弄我似的。

夢的解析

今年與伯父第一次相見。伯父七十歲。不知是從什麼事開始談起的,談著談著,話題便落到了做夢的事上。此時,伯父以七十高齡的閱曆這麼對我說道:

“夢這事,不要太介意,我做了這麼多年的夢,全部都是荒唐靠不住的。”

難以忍受的夢

有篇小說寫了這樣一個男子,他認定自己的妻子和別的男人在夢裏苟且偷歡,因此深感煩惱。男子說:“這真讓人受不了。”

的確,這是件難以忍受的事。他想對妻子的所作所為做出懲罰,卻又無從下手,隻好忍著。這就像仰望天空一樣。你眺望天空,到了夜晚,月亮會升起,星星會閃耀,你看著星月,這所有的一切仿佛就是夢境吧。空即沒有之物,夢與空其實是同一性質的事。

夢的定義

夢是在催眠狀態下的記憶被真實意識所喚起的現象,這是生理學對夢的定義。如果是這樣的話,妻子在夢中的行為對她丈夫來說就非同小可了。

夢的效應

讓情人高興時最好說:

“昨晚我夢見了你呢!”

為了讓她更快樂,那麼這樣說最好:

“我希望從今往後,每個晚上都夢見你。”

要是你與她發生口角時,最好這樣說:

“嗬,那我今晚非得做和你吵嘴的夢不可了。”

如果她要與你分手,你就要做出格外傷心樣子,很動容地說 :

“每晚能獨自與你在夢中相見,我心滿意足。”

如果是你要和她分手,就說:

“我如果成為你的夢,那將怨恨一生。”

要是沒這樣說,那你就是個缺德的男人。

痛快之夢

我和別人打架,被踹倒,輸了。我帶著十足的力量和速度,向著一個未知的深淵墜落下去。覺得這下完了,身體卻跌落在一個圓形物體上。哎呀,軟軟的。是什麼?是沉睡的地球。我把地球抱在懷裏,大笑了起來。

猶豫的夢

打算邁步前行,去哪,腿像折了似的無法挪動 ……

沒趣的夢

撿到錢的夢……

被嘲笑的孩子

這是我作品中以夢境為題材的一個故事。有個孩子的父母,每天晚上都在商量,孩子將來做什麼好呢。有一個夜晚,孩子做了個夢,夢見在一片原野上,有一張很大的臉在嘲笑自己。第二天早上醒來,孩子便設法將夢裏的那張臉雕刻出來。於是,花了兩個月的工夫,雕刻快要完成時,被父親發現了。父親看了兒子做的那張假麵具,大為感歎:“這個拿得出手。”就這樣,孩子成了一名木屐店老板。這是一個由夢來決定人生命運的故事。

佐藤春夫的腦袋

有天夜裏,我夢見了佐藤春夫的腦袋。黑暗之中一個腦袋浮現著,我想方設法想看清他的臉,可就是一點兒也看不清,盡管沒有什麼東西遮住那張臉。空中飄浮著的腦袋碩大,頭頂尖細,頭發稀疏,麵部紅暈。真正春夫的腦袋,我常見並熟知,這個奇怪的腦袋與春夫的完全不一樣,但在夢裏,不知道是誰一個勁兒地清楚地告知我,這就是春夫的腦袋,是春夫的腦袋。是誰在說呢?一思量,沒有人。

不做夢

朋友當中,有一位從事文學創作的男性朋友,他自己說:

“夢這玩意兒,自從我來到這世上,還從沒做過。”

我沒有更多地去想那是謊話,他卻反複地講,這一生無論如何也想做上一回夢。我一想到這是一個“不曾做過夢的男子”,就覺得有些奇怪。因為我還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類型的男子。盡管沒有做過夢,但他的作品裏邊卻有夢這個字眼兒。不過,那個時代如果不使用夢這樣的辭藻,那就不成其為文學。但是,即便如此,這位男性朋友仍堅持說他從來沒有做過夢,像這樣的事例你聽說過嗎?至今,這事仍然令人懷疑。

夢的顏色

夢的顏色是什麼樣的顏色呢?在夢裏是見不到色彩的,這才是夢的特色。

夢的研究專家

我的朋友當中有一位解夢專家,專門對夢進行解析。一見麵,談的都是夢的話題。於是,他死了。

夢 話

夢話這玩意兒,要是做夢人說起,那麼其他人肯定不願接這個茬。這樣一來,前邊說夢話的人肯定會感到很無聊。要說這是為什麼,因為那隻不過是個夢而已。

伊賀的事情

去年夏天,離現在大約不到半年的時光,《東京時事新報》報道了田山花袋從曆史的角度對名張至長穀寺一帶進行了考察,他描寫了那裏的風景,稱那裏的街道是日本現存的最具平安時代濃鬱氣息的地方。我雖然在伊賀住過,但可惜的是,卻並不知曉那條街道。因為沒有去過從名張河再往裏走的地方,故這裏的街道都不知道,更談不上對街道古韻味的了解了。但是,朋友中有很多是那一帶的人。

記得曾雨中行軍到名張的事。

一個星期前,吉田弦二郎的來信中,有這樣的內容:“去年,去了你的家鄉伊賀,那是一個值得懷念的地方。”收到吉田弦二郎的信,還是第一次。在這第一次的信中就提到去了我的家鄉,好像是專門為伊賀故鄉而寫來的信,讓我欣喜不已。我喜歡伊賀,各種新聞媒體隻要拜托寫點兒什麼,我會立馬寫伊賀的文章。去年,給東京的《朝日新聞》就寫過有關靈山的文字,立刻便有不熟知的人寄信給我,說:“伊賀是我的故鄉,您寫靈山,真誠地感謝您。”

我的小說中大量描寫了伊賀的風土人情,便想使用一點兒鄉土語言,於是馬上就寫了伊賀的方言。去年二月,我的戲劇《被弑者》

在東京上演,因為該劇全部使用的是伊賀方言,很多東京人看完劇後著有《海濱日曆》《小鳥飛來的日子》等。

問:“那語言是哪兒的方言?”這出戲,著實讓演員們對伊賀方言的發音為難了。

我到過不少地方,但都不及伊賀的霞霧美。在那霞霧中我度過了幼年時代,不知道那霧氣對我有何等的影響,也許正因為有那霞霧,我的精神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如此純潔。每每想到這裏,我的腦海裏仿佛又浮現出那故鄉的霞霧。

這個月月末,因為有點事要去關西那邊,我想有時間的話該去伊賀看看。已經整整十年沒有去伊賀了。那裏城堡的石垣實在是美妙迷人。

我的生活

種花,養鳥,這些事情我做不好,對勝負之事,我也感覺不出一點兒樂趣。

酒、運動和旅行,我也不喜歡。我常常在想,自己喜歡的到底是什麼呢?然而,至今仍然沒有找到我喜歡的。

我喜歡,什麼都不想,呆呆地發愣。

晚上,入睡之前,躺在地板上,心裏想著馬上就可以睡著的時候,是我最感快樂的時候。

我喜歡漂亮的一切,無論是什麼。

不過,要是好好仔細地端詳的話,其實所有的東西似乎都能看到它的美。所以,我沒有一件討厭的東西。長久以來,我養成了這種思維習慣,公平地認識自己,公平地看待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