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和現實的距離(3 / 3)

當安以苑終於擦幹淚痕,從方信之的懷抱裏退出來,方信之胸前的衣服已經幾乎濕透了。方信之說不清自己現在的感覺,在一個莫名其妙的下午,自己莫名其妙地抱著自己並不熟的同桌,安慰了她一個晚上,而直到現在,他也沒搞清楚她究竟為什麼哭,隻知道她不敢回家。

唉,不管她是什麼原因不敢回家,就看她剛才的傷心和驚恐,他也知道那一定不是小事。算了,好人做到底,而且如果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裏,他敢肯定自己還沒走出這個操場,她就又會哭。

“走吧,你跟我回家。”方信之將她從地上拉起來,本來他從來不和女生有身體接觸,以前暗戀他的女孩子想拉他的手,他都從來不肯。可是,剛才抱都抱過了,現在隻是拉下手也沒什麼關係,她坐了這麼久,恐怕腿早就站不起來了。

安以苑被拉起來,腿和腳已經酸麻得沒有知覺,她已經在這坐了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幾乎是同一個姿勢。輕輕一動,她就疼得叫出聲來,方信之歎了口氣,把她攬過來靠在他的身上:“慢慢試著走幾步,忍一忍,過一會就好了。”

安以苑低著頭,她和他甚至算不上熟識,可是今天卻以這麼親密的姿勢依偎在一起,她的臉有些發紅。

方信之倒是沒想這麼多,反正過了初一,還怕十五?他扶著安以苑一步步地走,一直到她的腿恢複正常。

走到校門口,安以苑停住,有些遲疑,他剛才說要她跟他回家,是真的嗎?可是,他們隻是同學,而且,男女有別,去他家,好嗎?

方信之已經有點不耐煩:“快點走啊,都九點了,你肚子不餓嗎?”

安以苑這才想起來,除了中午吃了一個雞蛋,下午到現在自己滴水未進,而方信之還打了一下午球,應該早就餓了吧。想到自己害得他這麼晚還沒吃飯,她很歉疚,輕聲說:“對不起哦,今天麻煩你了。”

方信之揮揮手:“哪來這麼多廢話,快點走。”

安以苑低著頭,跟在方信之身後回到了他的家。

他家離學校很近,兩層的小洋樓,看得出來家裏環境很好。進了門,家裏並沒有人,安以苑奇怪的站在門口。

方信之走向廚房,回頭看見安以苑還在發呆:“你快過來啊,你不吃飯啊。”

走進廚房,方信之從電飯鍋裏拿出還熱著的菜,示意安以苑給他盛飯。安以苑盛了兩碗飯,兩個人端到飯廳裏默默吃飯。

吃完了飯,方信之就到沙發上看電視去了,安以苑一個人默默地收拾,正要洗碗,方信之的聲音從客廳裏傳來:“不用洗了,就放在那,明天保姆過來洗。”

安以苑沒說話,隻是繼續將碗筷洗幹淨,自己到人家家裏吃飯,總不能什麼都不做啊。

當她收拾完來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方信之瞟了她一眼:“早說了放著明天有人洗,你還洗了幹嘛?”

安以苑不說話。

方信之也懶得再說話,跟她相處兩個月,她一直就是這個樣子。上課發呆,下課也發呆,好像得了自閉症,別人都不在她的世界裏,也不理人。而他,想跟他說話的人多了,她不跟他說話就算了,他才懶得沒話找話。

到了十一點,方信之將安以苑帶上樓,推開一間房門:“你就睡這,這是我們家的客房。”然後又指著另一扇門:“洗澡在那,櫃子裏有新毛巾和牙刷,你自己拿。”

說完他就推開她隔壁的一扇門進去了,那是他的房間。安以苑在原地發呆,然後慢慢回到她的房間。房間裏的色調很清淡,看起來很雅致。客房都布置得這麼好看,他們家應該很講究吧?可是,他的父母呢?為什麼家裏都沒有大人?

那天晚上,安以苑睡得很踏實,她好久沒有這樣安心的睡過,不用整夜守著房門,提防可怕的敲門聲,可以安安穩穩地一覺睡到自然醒。

到了第二天,安以苑起床下樓的時候,方信之已經坐在餐桌旁準備吃早飯,他看著從樓上走下來的安以苑,今天她的臉色不像平常那樣蒼白黯淡,明亮而帶著淡淡的紅暈,眼睛裏也有了光彩。以前每次見著她時,感覺她就像一個蒼白的影子,好像無時無刻不想把自己藏起來一樣,讓人很容易就忽略掉她。其實,安以苑長得還不錯,方信之想,如果不要那麼自閉的話。

安以苑在廚房裏見到了他們家的阿姨,三四十歲的樣子,把自己收拾得很幹淨,一臉客氣的笑,談不上親近,也談不上排斥。

過了一會,有人從樓上下來,是一個長得很美的中年女人,方信之叫了一聲:“媽。”

安以苑趕緊站起來,拘謹地站在桌旁:“阿姨好。”

方媽媽快速地打量了一下她,方信之在旁邊說:“我同班同學,安以苑。”

方媽媽笑了一下:“以苑你好,坐下吃飯吧。”

兒子的同學?會不會是早戀?可是,這個女孩子看起來這麼內向,不像是兒子會喜歡的類型。話說回來,即便是早戀,她也相信她兒子有足夠的能力處理好而不會影響學業,這麼多年來,兒子一向是自己管理自己,而且管得很好。所以,她並不需要排斥這個女孩子,隻要兒子願意,沒有什麼不可以。

安以苑忐忑不安的坐著,方信之見她不吃飯,又有些不耐煩:“你幹嘛不吃?”

安以苑隻好拿起筷子,方媽媽夾了些小菜到她碗裏:“快喝粥,涼了對胃不好。”

安以苑偷偷看了一下方媽媽的臉,一臉的笑容,沒有什麼一樣,這才低下頭小心的喝粥。

方媽媽吃完飯就出去了,出門前對安以苑說:“以後你隨便什麼時候,想來就可以來。”有一個人陪伴一下兒子,沒什麼不好的。

安以苑很感激,雖然方媽媽並沒表現出特別的熱情,可是卻並不反感她在家出現。這樣已經讓她感激,現在,隻要有小小的恩惠,她就會很感激,當你至親的人都忽略甚至拋棄你的時候,陌生人的任何一點恩惠,都會讓你無比感激。

到了學校,兩個人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仍然是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的同桌。第一二節是語文課,下了課,當老師夾著課本走出教室的時候,安以苑突然站起來,對方信之說:“你讓一下,我要出去。”方信之有些奇怪,安以苑下課之後從來不會去找老師問問題,何況她的語文成績好到根本不用問問題。但是方信之並沒有問什麼,隻是站起來給安以苑讓路。

最後一節是自習課,大家都埋頭處理作業,方信之突然看見安以苑的語文課本推到了他麵前,而攤開的課本間放著一張紙條,這是什麼?方信之皺著眉拿過來,上麵寫著一句話:我要住校,你陪我回家拿東西好嗎?

語文老師是班主任,原來她下課去找老師是要求住校。可是,要自己陪她回家拿東西?方信之側過頭去看安以苑,她低著頭沒有看他,她緊緊地握著手中的筆,關節微微發白,她的睫毛如同羽扇一樣,在臉上投下陰影,看不見她的眼神,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方信之卻知道此時她的眼神一定同那天晚上一樣,好像充滿希翼卻又隨時會絕望。

他拿起筆,唰唰寫下幾個字,就將書推了回去。

安以苑的心已經緊張到了極點,她害怕他會拒絕,他完全可以拒絕,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關係,連朋友都算不上,前兩天雖然她住在他們家,可是兩人在一起絕大多數時候隻有沉默,他看電視,她小心的坐在一邊,他們默默地在一張桌上各自吃飯,今天早上一起上學,但是他走在前麵,而她卻遠遠地落在後麵,到了學校他們好像誰也不認識誰,她不過是偶爾被他同情的小狗,所以,他完全可以拒絕她。可是,她真的害怕,即使她住校,她也必須回去拿行李,她不知道媽媽回來了沒有,她不敢打電話回家問,她怕聽見那個她憎惡的聲音。而她沒有朋友,周圍的人都是和她毫不相幹的人,她隻能找他,雖然他也和她不相幹,可是。她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唯一可以找的人,隻有他。

當那張紙條推過來,她甚至閉上眼睛不敢看,她知道他剛才在猶豫地看她,她害怕他拒絕,如果真的是那樣,她該怎麼辦,一個人該怎麼辦?

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眼裏滿是黑暗,如果他真的拒絕,她就一個人去麵對吧,反正她總是一個人,沒有人可以依靠,沒有人可以陪伴。

當她看見那張紙條上的字時,她的手在發抖:好,下課了我們最後走。

安以苑的眼淚一滴滴掉在紙條上,上麵的鋼筆寫的字跡被眼淚暈開,方信之坐在旁邊,看見了紙上濕潤的痕跡,心裏懊惱,都答應她了她還要哭?她為什麼這麼愛哭?

下了課,馮海鵬來找方信之一起回家,方信之說他今天還有事,馮海鵬和秦鎮一起走了,秦鎮走之前突然回頭看了一眼安以苑。安以苑感覺到有人在看她,將頭埋得更低。

當教室裏的人都走光了,方信之開始收拾書包,安以苑看了他一眼,也開始收拾東西。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校門,上了公共汽車,車上很擠,他們今天晚了半個小時,正好趕上了很多人的下班時間。安以苑抓著高高的吊環,瘦弱的她被擠得幾乎站不住,她忽然感覺有人站在了她背後,擋住了隨著車顛簸而不斷撞上她的人群,她轉過頭去,看見方信之正站在她的身後,筆直的站著,抓著吊環上的橫杆。

方信之上車之後看著她被人擠來擠去,個子小小的她好像隨時會被淹沒在人流裏,她為什麼總是這樣,給人的感覺是好像隨時都會消失不見。他在車廂裏艱難地挪到她身後,給她擋住身後的人,她抬頭看他,他看見她的眼睛裏又有淚光。他真的很挫敗,到底要怎麼樣她才會不哭。

安以苑的家在一棟普通的居民樓的二樓,他發現安以苑從進入小區,腳步就越來越沉,當到了她家門口,她甚至不敢拿出鑰匙開門,他隻好站在她身後等著,當她終於將鑰匙插進鎖孔,他發現她的手在發抖。

鑰匙剛插進去,門就開了,門開的那一刹那,安逸苑往他身邊縮了一步,方信之沒有往後退,看著門裏出現的人,一個樣貌堂堂的中年男人,臉上有和氣的笑容,可是不知為什麼,方信之覺得他有一雙像狼一樣的眼睛,這是誰?他回頭去看安以苑,可是安以苑低著頭,看都沒看那個男人一眼。

“是以苑回來了啊?”那個男人親熱地來拉安以苑,可是她卻站到了方信之身後,避開了他的手。

那個男人好像這才注意到方信之:“你是?”

“您好,我是安以苑的同學。”方信之禮貌地說,他雖然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和安以苑到底是什麼關係,可是就安以苑剛才的反應來看,安以苑一定很厭惡這個人,所以他轉了個角度,擋住了安以苑。

方信之感到那個男人的眼光裏忽然多了一些敵意,但是很快,那種敵意又無影無終:“哦,是以苑的同學啊,進來坐,我是以苑的爸爸。”

這是安以苑的爸爸?可是,為什麼安以苑那麼討厭他?

進了屋,安以苑一言不發的去房間收拾東西,那個男人很吃驚:“以苑,你這是做什麼?”說完就要進房間。

安以苑看著他走過來,恐懼地大叫:“方信之。”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方信之有些奇怪,自己的爸爸進一下房間有這麼可怕嗎?

安以苑的聲音裏已經帶著哭腔:“方信之你過來。”

方信之已經被安以苑的眼淚嚇壞了,他一個箭步衝到她麵前:“怎麼了?怎麼又哭?”

那個男人恨恨地走了出去,安以苑止住了快要掉下來的眼淚:“你不要出去,你就呆在房間裏。”

方信之覺得無奈,他到底是招惹上什麼麻煩?為什麼一切都這麼詭異?

他坐到她書桌前的椅子上開始環視這個房間,很女孩子氣的房間,燈旁掛的紫色的手編風鈴,淺藍色薄紗的窗簾上繡著幾隻天鵝,淡黃色印著玫瑰的床單和乳白色的衣櫃,很好看的布置,為什麼安以苑那麼害怕回家?

安以苑快速的收好要帶走的衣服和被褥,可是被褥太大,她捆了半天也捆不好,方信之站起來到她的身邊,拿過她手裏的繩子,三兩下就打成了包,安以苑在一邊呆呆的看著他,這就是男孩子和女孩子的不同嗎,他們總是那樣強壯而有力,剛才進門時,那個男人看見方信之便不敢輕舉妄動,她看得到他眼裏的怯懦和憎惡。她看著方信之挺拔的背影,忽然有一種安全感,他是她可以信任的人嗎?

離開了安以苑的家,她好像鬆了一口氣,方信之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你為什麼那麼怕你爸爸?”

安以苑的眼睛裏有明顯的恨意:“他不是我爸爸。”

方信之看著安以苑,她從未像現在這樣,好像心裏有一把鋒利的冰刃,可以刺穿人的心髒,在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是我媽媽現在的丈夫,從我父母離婚,我媽嫁給他已經四年,從一年前起,他就每天半夜敲我的門,有一次,我媽不在家,他居然把門反鎖,還好有人來串門。”她說不下去,憎恨和恐懼讓她的聲音顫抖的無法再說下去,那些恐怖的場景,一一在她眼前重現,這一年裏所有的害怕和羞辱都在這一刻爆發,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把這些告訴他,可是,這一年來隻有這一刻,隻有在他麵前,她願意將這一切毫無保留地說出來,她不敢再相信任何人,爸爸的家不在本市,他還有自己的兒子和妻子,沒有時間管她;她曾經將這件事告訴過她的小姨,可是她隻隱晦的提了一點點,小姨就嚴厲地訓斥她,讓她不要破壞媽媽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她還能告訴誰,奶奶已經老得快要聽不見,而媽媽,總是在任何人麵前都要竭力表現他們是真正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因為她被爸爸拋棄,所以她費盡心思就是要製造一個新的完美的幸福給爸爸看,所以,也不能告訴媽媽。

方信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事實,那是隻有在電視和報紙上才會看到的新聞,他從未想過,這一切在生活中會真實存在,而且就發生在自己身邊的這個女孩子身上?他看著安以苑發抖的身體,下意識的丟下手上的東西,抱住了她,他不知道這個時候該說什麼,隻能緊緊地抱著她,希望自己可以讓她冰涼的身體溫暖,不再顫抖。

從那天以後,雖然他們在學校還是不說話,可是兩個人之間卻好像有了某種奇怪的默契。方信之有時也會覺得沉重,他現在的年紀,正是胡鬧瘋玩的時候,卻突然多了這樣一個在他的年紀無法想象的秘密,而且安以苑,每天都坐在他旁邊。

安以苑從那天之後,就幾乎沒再和方信之說過話,那天晚上,她想到自己居然就這樣把心裏深埋的秘密告訴了一個男孩子,她有些後悔,他以後會怎麼看她?會不會看著她,就會想起那些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會不會覺得她已經不像其他和她同年紀的女孩一樣純潔。每次坐在他身邊的時候,她都會不安,所以她不願意和他說話,一句話也不想說。

她住校之後,媽媽來找過她,要她搬回去,說住的這麼近還搬到學校,親戚知道了像什麼樣子。安以苑第一次跟媽媽頂嘴,說她不想回去,她就要住校。媽媽氣急,丟下一句“那你就永遠也不要再回去”就頭也不回離開。媽媽走了,安以苑一個人坐在校園的石階上,卻沒有掉一滴淚,這樣,也算她解脫了吧?

就像《孽債》主題曲裏唱的:爸爸一個家,媽媽一個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餘的。

她本來就是多餘的,在爸爸要離婚和媽媽僵持不下的時候,很多人勸爸爸,你有個這麼聰明漂亮的女兒,就為了她忍一忍的時候,爸爸當著她的麵說,早知道她現在是個絆腳石,當初就該把她打掉。

他們都以為她還小所以聽不懂,可是一個孩子,怎麼可能感覺不到父母對她的厭惡和嫌棄,媽媽要她,也許是因為母愛,可是卻逼著她一次次沒有自尊的去求爸爸不要離婚,當她又一次貪玩忘了去,媽媽罰她跪,她的膝蓋跪在冰涼的地板上,心裏也是一片冰涼。

從父母離婚之後,她就變成了現在這樣,一個影子,隨時都會灰飛煙滅的影子。

可是,即使是個影子,那個男人也沒有放過她,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就表現出對她超乎尋常的喜歡,他摸她的臉,她閃躲,可是被媽媽的眼神嚇得不敢動,那天晚上媽媽又罰她跪,說一定要將那個男人看得比親爸爸還要親。

可是,那怎麼會是她的爸爸?她一天天長大,而那個男人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時間越來越長,她不敢像別的女孩子一樣,穿可以展露青春和美麗的衣服,她盡量讓自己灰暗,灰暗的可以融入任何一個背景而不被人發現,但就算這樣也不行,一年前的那個深夜,他開始敲她的門,不停地低聲叫:“以苑,讓我進來,讓我愛你。”

她看到他的每一刻,都憎惡的想吐,可是媽媽,還要在所有人麵前讓她扮演他親愛的女兒,好殘忍的母愛?

她現在終於解脫了,她的媽媽拂袖而去,而她,解脫了。

元旦很快就到了,學校放三天假,住校的孩子都準備回家,安以苑有些害怕,平時的周末還會有些住得遠的同學不回去,所以帶在那裏並不覺得害怕,可是,接下來的三個晚上,她都要一個人呆在那個空蕩蕩的宿舍裏,而宿舍和衛生間之間的通道是懸空的,任何一點聲響,都會在整棟大樓裏回蕩。

方信之從昨天起就感覺到安以苑好像很不安,她以前隻是發呆半節課,可是現在卻是一整堂課都呆呆的盯著課本的某一個地方不動。他有時候真的很想歎氣,她到學校裏來就是來發呆的嗎?她經常不聽講,他不知道她到底什麼時間學習,所以她的數理化雖然談不上一塌糊塗,卻也差不多了,外語完全是在吃老本,除了語文,她好象是真的有天賦,上課時神遊太虛,卻總是能考第一。她難道從來都不擔心自己這樣下去考不上大學嗎?可是她自己都不在乎,他又幹嘛要關心?

課間的時候,他靠在後排的座位上閉目養神,忽然聽見他們在討論回家坐車的事,他們都是住在城郊。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安以苑會那樣不安,住校的同學大多住在城郊,元旦的三天假都是要回去的,而安以苑,沒有地方可去。

上課的時候,安以苑覺得方信之碰了碰她的手,她低頭看,手邊有一個小紙團,她看了看老師,正背對他們在黑板上寫字,她將紙條不留痕跡地拿到桌子下麵展開:跟我回家過元旦。

她轉頭去看方信之,可是他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正在看黑板。她將紙條收起來,臉上綻開一個微笑。

方信之看到了那個微笑,他其實一直在假裝看黑板,安以苑笑起來真的很好看,黑得像葡萄一樣的眼睛,彎彎的嘴角,很漂亮。

放了學,方信之又去打他的球,而安以苑,則去宿舍收拾她這幾天換洗的衣物,她拿好了東西就坐在教室裏靜靜的看書,等著方信之。

方信之打完球,又是和以前一樣找借口單獨回家,馮海鵬嘟嘟囔囔,秦鎮隻是不說話。

當方信之跑回教室,安以苑看見他朝她走過來,忍不住對著他微笑,此時教室的窗外站著一個人,是秦鎮,他早就覺得方信之和安以苑之間好像有著某種特別的關係,可是方信之在他們麵前又表現得和安以苑之間完全是陌生人,所以他今天看見方信之又再次溜回教室,就忍不住跟了過來。他看見了安以苑的笑,那裏麵包含著小小的害羞和開心,隻是那樣淡淡的一抹笑容,卻好像點亮了整個教室,他看得怔住。

有人在叫“方總”,兩個人從回憶的幻夢中醒了過來,即使是最美麗的夢,也終究會醒。

方信之答應了一聲:“馬上過來。”

安以苑慢慢平靜下來:“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在做規劃。”方信之瞟了瞟不遠處的一群人,正拿著圖紙和測量工具正在湖周圍指指劃劃,剛才叫他“方總”的人也在其間。她想起來,方信之是建築係畢業,現在開的是房地產公司。

“你們要在湖邊建房子?”現在的房地產商真是有辦法,連這樣的地方也能被他們批下來建房子,這個世界上隻要有點特點的地方他們一個也不放過。

方信之看著安以苑不讚同的眼神,忍不住想笑:“怎麼,你很不滿?”

安以苑笑笑:“我隻是覺得這麼美麗的湖邊,用來修房子太可惜了。”

“住在這裏不是更美嗎?”方信之看著她。

她搖搖頭:“有多少人能夠住在這裏?”在這種地方建的房子,必定是寸土寸金,普通人怎麼可能住在這裏。

方信之不答話,轉身向那群人走去。

安以苑看著他的背影,也準備向另一個方向走去。剛才那句話並沒有什麼深意吧?隻是萍水相逢,看見她坐在湖邊所以才隨口說的吧。

“喂,你去哪,過來。”方信之叫住她。安以苑愕然,他叫她過去?

方信之又走了回來:“我們上午的工作再過不久就完了,中午一起吃飯。”

安以苑有些遲疑:“不用了,你既然在忙,改天吃飯也不遲。”

方信之注視她的眼睛裏已經有怒氣,她已經開始拒絕他的要求了嗎?

安以苑看看方信之的眼睛,咬了咬唇,改口說:“那。好吧,希望不要耽誤你。”她永遠也無法真正拒絕他。

他們在邊走邊談工作,她對那一大堆名詞聽不懂,也沒有興趣,隻能跟在後麵四處看看。周圍的人看見她的時候眼神裏都有些奇怪,讓她有些尷尬,一個房地產盲這樣插入一個正在工作的團隊,真的是有些莫名其妙。

她偶爾會悄悄看看方信之,他倒是神色入常,隻是認真和其他人討論工作。她歎口氣,以前就是這樣,她不懂體育,卻偏偏必須要坐在邊上看他們踢球。他總是對她提要求,而她總是無法拒絕。

到了吃飯時間,是在湖邊的一家餐廳,臨湖的一麵是墨綠色的全玻璃幕牆,從這裏看過去,湖麵是一片深綠。吃完了飯,他們又開始討論,百無聊賴的她托起腮望著窗外出神。

方信之看了一眼安以苑,她還是和高中時一樣,對於她不感興趣的事情連裝裝樣子都不肯,直截了當的發呆?

剛才在湖邊,他看到了那個抱膝的背影,心裏頓時波濤洶湧,他還記得他們之間的約定嗎?她來到這個城市是不是為了這片湖,為了他們曾經說好以後要在這裏生活?即便是那晚看到了那樣痛恨的畫麵,他還是忍不住走過去,問她,你還記得這片湖嗎?他在心裏沒有問出來的話是,你還記得我們的故事嗎?

他直覺地想要抓住她,不讓她從眼前跑掉,雖然他並不知道自己要她留下來能做什麼。

事實上,她也確實不知道留下來做什麼,從剛才起她就一直在發呆,隻是行走中比較不易察覺,現在她居然開始明目張膽的發呆,就和她以前在課堂上一樣,心裏那些甜蜜和酸楚的回憶似乎又卷土重來。他忍不住在桌下握住她的手。

突然被握住的手讓安以苑一驚,她回頭看方信之,可是他仍然目不斜視地在和那幫人討論。

安以苑忽然忍不住低下頭偷偷的笑,就和以前一樣,他每次明明開小差了,她看他的時候他總是一本正經地看著黑板。

方信之看見了安以苑的偷笑,也忍不住微笑起來,還是那樣,隻要看見她微笑,他就想微笑。

兩個人的手就這樣一直握著,安以苑的手偶爾動一下,方信之就會握得更緊,安以苑漸漸不再動,隻是乖巧地回握住他。

在那些最美麗的日子裏,有時候方信之就是這樣握著她的手,兩人在夕陽下一起回家。

方信之的指腹輕輕摩挲著安以苑的指尖,還是和以前一樣柔軟,每次牽她的手,都會有想嗬護憐惜她的感覺。

“信之,我來晚了。”一個女聲響起,打破了兩個人的回憶。安以苑迅速在方信之的閃神中抽出手,那個女人叫他“信之”,她心中一痛,這個稱呼早已不是她的專屬。

是個看起來很聰明優雅的女人,辛雁翎的高傲,林知魚的妖嬈,吳雨的純真,李晴雪的嫵媚,還有其他美麗的女孩子。方信之的女伴的美似乎總是風格各異。她仍然是那個站在一旁看愛情電影的人。

方信之皺了皺眉,淩霄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淩霄從一進門的時候就已經看見安以苑,這個看起來那麼安靜的女人是誰,應該不是舊女友,因為方信之從不吃回頭草。那麼難道是他最新認識的女人?一向視工作為最大的方信之怎麼會把女人帶到這種場合,工作中能站在他身邊的人,從來隻有她淩霄。這也是她這麼多年堅持留下來的原因,從她進公司開始,她就給他做秘書,如今已經三年,她容忍著他換女友,看著他和一個又一個女人約會上床,就隻是因為,離開了晚上,永遠隻有她可以站在他身邊,那麼,這個女人是誰?

淩霄走到安以苑麵前,對她微笑:“你好,我是淩霄。”

安以苑也站起來:“你好,我是安以苑。”頓了頓,她又說:“方信之的高中同學。”

“高中同學”四個字讓方信之的臉冷了下來,可是安以苑的話還沒有說完,她轉頭看著方信之微笑:“我先回去了,見池下班要回家吃飯,我得走了。”

方信之的手在桌下握成了拳,他一言不發的站起來給安以苑讓路。

安以苑給眾人點點頭算是告別,然後便徑直走出了餐廳大門。

方信之又坐下來,可是眼神卻死死盯著那個離去的背影,周圍沒有人敢說話,剛才安以苑和方信之之間的那種暗流湧動大家並非完全沒有覺察。最後淩霄開口:“繼續討論吧,信之。”

方信之突然就火了:“叫我方總。”

淩霄一愣,低下頭,輕聲快速地叫了一聲“方總。”她一直在悄悄地拉近和他的距離,當她漸漸開始叫他“信之”,他也並沒有說過什麼,她還以為,他對她會有些特別。

周圍寂靜無聲,方信之甩下了手中的規劃書,一路飛奔出門。

安以苑一個人靜靜的往回走,事實上剛才跟著他們繞來繞去,她已經不記得路,她找不到去車站的路,為什麼這裏的每個地方都那麼像,最後居然又來到了湖邊,她看著那片波光粼粼的湖水,為什麼,湖水不是鹹的,也這麼像眼淚?

方信之沿著來的路去找,可是沒有看到安以苑,他惱火地抓了下自己的頭發,他就知道,想安以苑這樣的路盲,在湖邊這樣每條路都相似的地方怎麼可能找得到路?

當他一路找過來,看見那個站在湖邊發呆的身影,才鬆了口氣,他邊走邊叫:“以苑。”

以苑,那是方信之在叫她,以苑,以苑。可是到了今天,“信之”和“以苑”,已經不再是那個男孩和那個女孩彼此間的曖昧,她已經是沈見池的“以苑”,而他也早已是別的女人的“信之”。

看著方信之逐漸走的身影,她鎮定了自己的呼吸,對他微笑:“不好意思,我迷路了,剛才給見池打電話,他說讓我在湖邊等他來接我。”

方信之的腳步停住,她口中一再提起的見池,就是那天晚上和她一起上樓的男人吧,那天晚上的一幕幕又再次覆蓋了他的腦海,他眼裏所有的溫柔都不見了,隻剩下黑暗,她早就已經是別人懷中的女人了,無論是秦鎮,還是這個什麼見池,他還在幻想什麼?

他轉身而去,再也沒有回頭。

安以苑的眼淚在看不見他的背影之後滴落,原來,這是一片盛滿眼淚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