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他為什麼要幹這一手把戲呢?答案是:那時的留學生沒有現在這麼闊氣,社會上大抵以為西洋人隻會做機器——尤其是自鳴鍾——留學生隻會講鬼子話,所以算不了“士”人的。因此他便來鏗鏘一下子,鏗鏘得吳汝綸也肯給他作序,這一序,別的生意也就源源而來了,於是有《名學》,有《法意》,有《原富》等等。但他後來的譯本,看得“信”比“達雅”都重一些。
他的翻譯,實在是漢唐譯經曆史的縮圖。中國之譯佛經,漢末質直,他沒有取法。六朝真是“達”而“雅”了,他的《天演論》的模範就在此。唐則以“信”為主,粗粗一看,簡直是不能懂的,這就仿佛他後來的譯書。譯經的簡單的標本,有金陵刻經處彙印的三種譯本《大乘起信論》,也是趙老爺的一個死對頭。
但我想,我們的譯書,還不能這樣簡單,首先要決定譯給大眾中的怎樣的讀者。將這些大眾,粗粗的分起來:甲,有很受了教育的;乙,有略能識字的;丙,有識字無幾的。而其中的丙,則在“讀者”的範圍之外,啟發他們是圖畫,演講,戲劇,電影的任務,在這裏可以不論。但就是甲乙兩種,也不能用同樣的書籍,應該各有供給閱讀的相當的書。供給乙的,還不能用翻譯,至少是改作,最好還是創作,而這創作又必須並不隻在配合讀者的胃口,討好了,讀的多就夠。至於供給甲類的讀者的譯本,無論什麼,我是至今主張“寧信而不順”的。自然,這所謂“不順”,決不是說“跪下”要譯作“跪在膝之上”,“天河”要譯作“牛奶路”的意思,乃是說,不妨不像吃茶淘飯一樣幾口可以咽完,卻必須費牙來嚼一嚼。這裏就來了一個問題:為什麼不完全中國化,給讀者省些力氣呢?這樣費解,怎樣還可以稱為翻譯呢?我的答案是:這也是譯本。這樣的譯本,不但在輸入新的內容,也在輸入新的表現法。中國的文或話,法子實在太不精密了,作文的秘訣,是在避去熟字,刪掉虛字,就是好文章,講話的時候,也時時要辭不達意,這就是話不夠用,所以教員講書,也必須借助於粉筆。這語法的不精密,就在證明思路的不精密,換一句話,就是腦筋有些胡塗。倘若永遠用著胡塗話,即使讀的時候,滔滔而下,但歸根結蒂,所得的還是一個胡塗的影子。要醫這病,我以為隻好陸續吃一點苦,裝進異樣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國的,後來便可以據為己有。這並不是空想的事情。遠的例子,如日本,他們的文章裏,歐化的語法是極平常的了,和梁啟超做《和文漢讀法》時代,大不相同;近的例子,就如來信所說,一九二五年曾給群眾造出過“罷工”這一個字眼,這字眼雖然未曾有過,然而大眾已都懂得了。
我還以為即便為乙類讀者而譯的書,也應該時常加些新的字眼,新的語法在裏麵,但自然不宜太多,以偶爾遇見,而想一想,或問一問就能懂得為度。必須這樣,群眾的言語才能夠豐富起來。
什麼人全都懂得的書,現在是不會有的,隻有佛教徒的“”字,據說是“人人能解”,但可惜又是“解各不同”。就是數學或化學書,裏麵何嚐沒有許多“術語”之類,為趙老爺所不懂,然而趙老爺並不提及者,太記得了嚴又陵之故也。說到翻譯文藝,倘以甲類讀者為對象,我是也主張直譯的。我自己的譯法,是譬如“山背後太陽落下去了”,雖然不順,也決不改作“日落山陰”,因為原意以山為主,改了就變成太陽為主了。雖然創作,我以為作者也得加以這樣的區別。一麵盡量的輸入,一麵盡量的消化,吸收,可用的傳下去了,渣滓就聽他剩落在過去裏。所以在現在容忍“多少的不順”,倒並不能算“防守”,其實也還是一種的“進攻”。在現在民眾口頭上的話,那不錯,都是“順”的,但為民眾口頭上的話搜集來的話胚,其實也還是要順的,因此我也是主張容忍“不順”的一個。
但這情形也當然不是永遠的,其中的一部分,將從“不順”而成為“順”,有一部分,則因為到底“不順”而被淘汰,被踢開。這最要緊的是我們自己的批判。如來信所舉的譯例,我都可以承認比我譯得更“達”,也可推定並且更“信”,對於譯者和讀者,都有很大的益處。不過這些隻能使甲類的讀者懂得,於乙類的讀者是太艱深的。由此也可見現在必須區別了種種的讀者層,有種種的譯作。
為乙類讀者譯作的方法,我沒有細想過,此刻說不出什麼來。但就大體看來,現在也還不能和口語——各處各種的土話——合一,隻能成為一種特別的白話,或限於某一地方的白話。後一種,某一地方以外的讀者就看不懂了,要它分布較廣,勢必至於要用前一種,但因此也就仍然成為特別的白話,文言的分子也多起來。我是反對用太限於一處的方言的,例如小說中常見的“別鬧”“別說”等類罷,假使我沒有到過北京,我一定解作“另外搗亂”“另外去說”的意思,實在遠不如較近文言的“不要”來得容易了然,這樣的隻在一處活著的口語,倘不是萬不得已,也應該回避的。還有章回體小說中的筆法,即使眼熟,也不必盡是采用,例如“林衝笑道:原來,你認得。”和“原來,你認得。——林衝笑著說。”這兩條,後一例雖然看去有些洋氣,其實我們講話的時候倒常用,聽得“耳熟”的。但中國人對於小說是看的,所以還是前一例覺得“眼熟”,在書上遇見後一例的筆法,反而好像生疏了。沒有法子,現在隻好采說書而去其油滑,聽閑談而去其散漫,博取民眾的口語而存其比較的大家能懂的字句,成為四不像的白話。這白話得是活的,活的緣故,就因為有些是從活的民眾的口頭取來,有些是要從此注入活的民眾裏麵去。
臨末,我很感謝你信末所舉的兩個例子。一,我將“……甚至於比自己還要親近”譯成“較之自己較之別人,還要親近的人們”,是直譯德日兩種譯本的說法的。這恐怕因為他們的語法中,沒有像“甚至於”這樣能夠簡單而確切地表現這口氣的字眼的緣故,轉幾個彎,就成為這麼拙笨了。二,將“新的……人”的“人”字譯成“人類”,那是我的錯誤,是太穿鑿了之後的錯誤。萊奮生望見的打麥場上的人,他要造他們成為目前的戰鬥的人物,我是看得很清楚的,但當他默想“新的……人”的時候,卻也很使我默想了好久:(一)“人”的原文,日譯本是“人間”,德譯本是“Mensch”,都是單數,但有時也可作“人們”解;(二)他在目前就想有“新的極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希望似乎太奢,太空了。我於是想到他的出身,是商人的孩子,是智識分子,由此猜測他的戰鬥,是為了經過階級鬥爭之後的無階級社會,於是就將他所設想的目前的人,跟著我的主觀的錯誤,搬往將來,並且成為“人們”——人類了。在你未曾指出之前,我還自以為這見解是很高明的哩,這是必須對於讀者,趕緊聲明改正的。
總之,今年總算將這一部紀念碑的小說,送在這裏的讀者們的麵前了。譯的時候和印的時候,頗經過了不少艱難,現在倒也退出了記憶的圈外去,但我真如你來信所說那樣,就像親生的兒子一般愛他,並且由他想到兒子的兒子。還有《鐵流》,我也很喜歡。這兩部小說,雖然粗製,卻並非濫造,鐵的人物和血的戰鬥,實在夠使描寫多愁善病的才子和千嬌百媚的佳人的所謂“美文”,在這麵前淡到毫無蹤影。不過我也和你的意思一樣,以為這隻是一點小小的勝利,所以也很希望多人合力的更來紹介,至少在後三年內,有關於內戰時代和建設時代的紀念碑的的文學書八種至十種,此外更譯幾種雖然往往被稱為無產者文學,然而還不免含有小資產階級的偏見(如巴比塞)和基督教社會主義的偏見(如辛克萊)的代表作,加上了分析和嚴正的批評,好在那裏,壞在那裏,以備對比參考之用,那麼,不但讀者的見解,可以一天一天的分明起來,就是新的創作家,也得了正確的師範了。
魯迅
一九三一,十二,二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