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藝之一瞥(2 / 3)

創造社的這一戰,從表麵看來,是勝利的。許多作品,既和當時的自命才子們的心情相合,加以出版者的幫助,勢力雄厚起來了。勢力一雄厚,就看見大商店如商務印書館,也有創造社員的譯著的出版,——這是說,郭沫若和張資平兩位先生的稿件。這以來,據我所記得,是創造社也不再審查商務印書館出版物的誤譯之處,來作專論了。這些地方,我想,是也有些才子+流氓式的。然而,“新上海”是究竟敵不過“老上海”的,創造社員在凱歌聲中,終於覺到了自己就在做自己們的出版者的商品,種種努力,在老板看來,就等於眼鏡鋪大玻璃窗裏紙人的目夾眼,不過是“以廣招徠”。待到希圖獨立出版的時候,老板就給吃了一場官司,雖然也終於獨立,說是一切書籍,大加改訂,另行印刷,從新開張了,然而舊老板卻還是永遠用了舊版子,隻是印,賣,而且年年是什麼紀念的大廉價。

商品固然是做不下去的,獨立也活不下去。創造社的人們的去路,自然是在較有希望的“革命策源地”的廣東。在廣東,於是也有“革命文學”這名詞的出現,然而並無什麼作品,在上海,則並且還沒有這名詞。

到了前年,“革命文學”這名目這才旺盛起來了,主張的是從“革命策源地”回來的幾個創造社元老和若幹新份子。革命文學之所以旺盛起來,自然是因為由於社會的背景,一般群眾,青年有了這樣的要求。當從廣東開始北伐的時候,一般積極的青年都跑到實際工作去了,那時還沒有什麼顯著的革命文學運動,到了政治環境突然改變,革命遭了挫折,階級的分化非常顯明,國民黨以“清黨”之名,大戮共產黨及革命群眾,而死剩的青年們再入於被迫壓的境遇,於是革命文學在上海這才有了強烈的活動。所以這革命文學的旺盛起來,在表麵上和別國不同,並非由於革命的高揚,而是因為革命的挫折;雖然其中也有些是舊文人解下指揮刀來重理筆墨的舊業,有些是幾個青年被從實際工作排出,隻好借此謀生,但因為實在具有社會的基礎,所以在新份子裏,是很有極堅實正確的人存在的。但那時的革命文學運動,據我的意見,是未經好好的計劃,很有些錯誤之處的。例如,第一,他們對於中國社會,未曾加以細密的分析,便將在蘇維埃政權之下才能運用的方法,來機械的地運用了。再則他們,尤其是成仿吾先生,將革命使一般人理解為非常可怕的事,擺著一種極左傾的凶惡的麵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對革命隻抱著恐怖。其實革命是並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這種令人“知道點革命的厲害”,隻圖自己說得暢快的態度,也還是中了才子+流氓的毒。

激烈得快的,也平和得快,甚至於也頹廢得快。倘在文人,他總有一番辯護自己的變化的理由,引經據典。譬如說,要人幫忙時候用克魯巴金的互助論,要和人爭鬧的時候就用達爾文的生存競爭說。無論古今,凡是沒有一定的理論,或主張的變化並無線索可尋,而隨時拿了各種各派的理論來作武器的人,都可以稱之為流氓。例如上海的流氓,看見一男一女的鄉下人在走路,他就說,“喂,你們這樣子,有傷風化,你們犯了法了!”他用的是中國法。倘看見一個鄉下人在路旁小便呢,他就說,“喂,這是不準的,你犯了法,該捉到捕房去!”這時所用的又是外國法。但結果是無所謂法不法,隻要被他敲去了幾個錢就都完事。

在中國,去年的革命文學者和前年很有點不同了。這固然由於境遇的改變,但有些“革命文學者”的本身裏,還藏著容易犯到的病根。“革命”和“文學”,若斷若續,好像兩隻靠近的船,一隻是“革命”,一隻是“文學”,而作者的每一隻腳就站在每一隻船上麵。當環境較好的時候,作者就在革命這一隻船上踏得重一點,分明是革命者,待到革命一被壓迫,則在文學的船上踏得重一點,他變了不過是文學家了。所以前年的主張十分激烈,以為凡非革命文學,統得掃蕩的人,去年卻記得了列寧愛看岡卻羅夫(I.Gontcharov)的作品的故事,覺得非革命文學,意義倒也十分深長;還有最徹底的革命文學家葉靈鳳先生,他描寫革命家,徹底到每次上茅廁時候都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現在卻竟會莫名其妙的跟在所謂民族主義文學家屁股後麵了。

類似的例,還可以舉出向培良先生來。在革命漸漸高揚的時候,他是很革命的;他在先前,還曾經說,青年人不但嗥叫,還要露出狼牙來。這自然也不壞,但也應該小心,因為狼是狗的祖宗,一到被人馴服的時候,是就要變而為狗的。向培良先生現在在提倡人類的藝術了,他反對有階級的藝術的存在,而在人類中分出好人和壞人來,這藝術是“好壞鬥爭”的武器。狗也是將人分為兩種的,豢養它的主人之類是好人,別的窮人和乞丐在它的眼裏就是壞人,不是叫,便是咬。然而這也還不算壞,因為究竟還有一點野性,如果再一變而為吧兒狗,好像不管閑事,而其實在給主子盡職,那就正如現在的自稱不問俗事的為藝術而藝術的名人們一樣,隻好去點綴大學教室了。

這樣的翻著筋鬥的小資產階級,即使是在做革命文學家,寫著革命文學的時候,也最容易將革命寫歪;寫歪了,反於革命有害,所以他們的轉變,是毫不足惜的。當革命文學的運動勃興時,許多小資產階級的文學家忽然變過來了,那時用來解釋這現象的,是突變之說。但我們知道,所謂突變者,是說A要變B,幾個條件已經完備,而獨缺其一的時候,這一個條件一出現,於是就變成了B。譬如水的結冰,溫度須到零點,同時又須有空氣的振動,倘沒有這,則即便到了零點,也還是不結冰,這時空氣一振動,這才突變而為冰了。所以外麵雖然好像突變,其實是並非突然的事。倘沒有應具的條件的,那就是即使自說已變,實際上卻並沒有變,所以有些忽然一天晚上自稱突變過來的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家,不久就又突變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