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鯨海

天冷時,總覺得時間變得慢了。重慶的銀杏樹在冬天落光了葉子,隻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在這涼薄時節裏仿佛祖父母的手臂在晃動。

冬夜裏有時也下雨,淅淅瀝瀝的,敲得屋頂和門窗沙沙地響,沒有夏日的聲勢龐大,隻是像昆蟲在振動著自己的翅膀。

這樣渺小、輕柔,不易被熟睡中的人察覺,好像我們那些睡著的童年和逐漸沉寂的年少時光。

我常常一個人在夜裏跑上天台,站在黑暗的高處,望著底下漸次熄滅的燈火,內心感受到的往往不是孤獨,而是一種安寧。有時風或雨絲刮到臉上,涼涼的,癢癢的,像沾水的蒲公英或是被懦濕的棉絮貼在皮膚上,我沒覺得難受,反而覺得很舒服。我特別想笑。

經常被人問到你能考上一個像樣的大學,是不是中學時就過得特別苦特別累。那段時光確實難熬,我忘不了自己一個人坐在冰涼的樓道階梯上發呆的情景,忘不了感冒時坐在考場中一邊答題一邊擦鼻涕的自己,忘不了班主任找我到辦公室裏談話問我最近排名倒退的原因,也忘不了數學老師揪著我不及格的卷子在全班麵前數落我的場麵,我總是沉默著麵對這一切,不敢抬頭看誰,自己沉默地瞧著自己的鞋。後來,也經曆過一段奮發圖強的日子,不斷地把上床時間往後延,不斷地把起床時間往前調,不斷地背書、做練習、收集錯題,不斷地從一個老師的辦公室走到另一個老師的辦公室。很快,在這樣高強度學習之下,覺得自己成了一匹在原野上竭力奔跑卻異常孤獨的白馬,覺得自己快撐不下去了。

時間開始變得很漫長,天空也總是陰陰沉沉的。高三下學期,我們班上來了一個男生,坐在我後桌,是個回原籍學校高考的藝考生,會唱歌,會主持,會彈吉他,人很開朗,嘴角總愛帶著笑。他是我創作的小說《親愛的馬裏奧》中男主角的原型。他知道我會寫些小玩意兒,就好像找到知音一樣,沒事時總拉我去自習室,倒不是去學習,他跟我聊的都是方文山和林夕,張口就來幾句他們的歌詞,後來把持不住,情不自禁又唱了出來,刹那間各種目光掃射而來,我尷尬地坐到遠一些的地方,和他保持距離。後來我曾給他寫過一些歌詞,他看完總會像私塾先生一樣搖搖頭,說我寫得華美卻無感情,並讓我繼續加油,不要放棄,不要放棄。所以我也常在《親愛的馬裏奧》裏和女主角歐陽若愚說,不要放棄,不要放棄,你再努力一下就會成功了。過了不久學校要選校慶歌曲,我寫的歌詞竟然入選了。那天我請後桌吃了自助壽司,他很得意地說,看吧,我就說你會成功的。而在小說裏,努力改變自己的歐陽若愚最後還是和馬裏奧錯過了。但我喜歡這樣的錯過,幹淨美好,帶著一點淡淡的憂傷。我把小說發給一些讀者試讀,他們都替歐陽若愚難過,說為什麼結尾要這麼安排。我告訴他們,因為這就是成長,帶著檸檬的味道,你嚐過覺得酸,卻能回甘。

前些天又夢到自己回到那個裝滿樂器的教室,很多藝考生坐在裏麵,說說笑笑,玩玩鬧鬧。唯獨見到後桌一個人坐在後排靠窗的位置上,手裏抱著自己那個天藍色的吉他發呆。我悄悄走到他身邊,跟他說:“我把你寫進我的小說了,在裏麵你叫馬裏奧。”他笑著輕拍一下我的頭,說:“幹嗎不用我真名?”我說:“我把你寫得很帥,裏麵的馬裏奧就跟你一樣,多半明媚偶爾憂傷,很討人喜歡,如果用真名,怕讀者看完把你搶走,你就不在我身邊了。”我暗暗笑著,目光瞥到別處,發現人都走光了,教室空蕩蕩的。等我轉過臉來看後桌,他也不見了。窗外有樹被風搖動著,像一陣一陣的海浪。我的心一下子也空蕩蕩的,一個人趴在課桌上漸漸睡著了。

最快樂的時光算是高考之後的日子了,整日無事在家,閑雲野鶴般活著,想睡到幾點起來就睡到幾點起來,無聊的話就在鎮子上跑,心情好碰到幾隻流浪貓就抱回來,被我媽看到臭罵一頓後又將它們放歸自然。多半還是喜歡宅在家裏,吃冰鎮的西瓜,聽自己想聽的MP3,看自己想看的電視節目,爸媽也都不管我。初夏,沿海就有些熱了,我常常一個人騎著單車去海邊,海風打耳,卻很清涼。我站在一座海螺形狀的白色燈塔下唱歌,大喊大叫,風吹亂我的頭發,海鷗飛起又落下,海浪襲來又退去,遠處也都是同齡的孩子在光著腳丫享受著“刑滿釋放”的快樂。遇到台風天,總喜歡搬張椅子放在落地窗邊,然後自己坐在上麵俯視底下風雨大作的場麵,感覺自己就像上帝。台風過境,烏雲退去,明亮的光線瞬間就鋪滿了遠近路途。人們紛紛走出屋子,像踩在被浸泡過的奶油餅幹上。世界很甜,軟軟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