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不修邊幅,穿著隨隨便便,自從跟她結婚,出門時她總要給我整整衣冠或梳梳亂發;深夜我在家看書或寫作,她總要給我準備一點夜宵;孩子哭了,她哄著抱著到陽台上去,怕攏亂我的思路;要是出差,她總是提前給我把必帶的行李準備得熨熨貼貼……她是會做女人的。
她的愛也許缺乏浪漫情調,但卻實實在在,使你縱是蜂狂蝶舞,也無法掙斷她堅韌的情網。
現在她撒手而去,她沒實現她的諾言:到死的那天,把袁園給我的那封信還給我!在她收藏重要物品的樟木箱子裏,我又細細翻找了一遍,沒有。
我估計:她把那封令她焦慮不安的信早毀了。
她卻把我在無可奈何心境下為“報複”她的醋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手法塗鴉的米黃色綢衫收藏起來,直到我“意外發現”……
六
從廣州回來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她都把袁園給我的那封信作為懲戒我、管束我的“原子武器”。
人說道:不吃醋的妻子對丈夫不是真正的愛。
我完全相信:她對我的愛太專一,太專製,太獨裁了!
她不能容許有人分享或試圖分享對我的愛。我在文化係統工作,免不了要接洽一些男女演員,最正正當當的交往,她稍有猜疑就要揮起手中的“原子武器”:
“你又在搞‘初戀’了?”
有時,我還跟她開開玩笑:
“你以為你丈夫對姑娘們真有那麼大的魅力?”
“世界上就有那麼些不要臉的女人,你不纏她,她象狐狸精來纏你。寫出那樣下流不要臉的信,還說要送她一件什麼貼身的東西做紀念,她要天天撫著、捂著象撫著捂著你,嘖嘖嘖……虧她寫得出……”
“她要那麼寫,我有什麼辦法?”
“什麼辦法?你不能寫封信去狠狠教訓她一頓!”
“好,把信給我,我給她回信。”
“想得倒美!讓你再給一個臭婊子騷貨狐狸精回信,除非那個臭婊子……”
把妻和袁園兩相比較,誰娶了誰都是福分:她倆的外在內在美都達到了和諧統一,我拋棄袁園的唯一原因是曆史的、政治的;隻能歸究於“唯成份論”主宰的時代,我總覺得對她欠著一份情。難忘同她的最後一次“幽會”──其實是在大街上偶然相遇:一年多不見,她臉色蒼白,苗條勻稱的身子瘦了一圈。一見麵她病懨懨愁慘慘地說:“你好吧,我離婚了!”我無言以對,送她到家裏,她母親抽聲歎氣抹著淚說:“袁園命苦,想嫁的嫁不了;找個男人是無賴、騙子,剛辦了離婚,五個月的毛毛她都狠心刮了……”
我火了,我不能容忍對無辜的袁園再行詬罵,再往她臉上潑髒水。
原來我動了肝火百靈百驗的“核武器”是沉默:我隻要三天對她不說一句話她就急了,她再占理也要轉彎抹角同我來和好。這是我們吵不起大架的法寶。
自從有了袁園那封信,我祭起法寶揮舞核武器也不靈了。
有天晚上,她又逼我交代在廣州是不是給“臭不要臉”的買了貼身的紀念物寄去,我說:她後來到了哪個單位我都不知道。她道:她在湘錳一個化工廠化驗室你不知道?你騙鬼?我暗暗記下了袁園的單位,心想是得寫封信去問問她的近況,勸勸她得重新結婚,去獲得新生活。
(她說過,她一輩子不再結婚了)。
這封信永遠也沒有寫,可愛得偏執的妻仍然不能原諒我,還是逼我交待同袁園有沒有過“那種事”。於是,一氣之下,我在從廣州買回來她一直舍不得穿的綢衫上,用墨筆鬼畫符般寫滿了“莫須有”的“最後通諜”:
“你的胡說八道和逼、供、訊,弄得我精神失調,無法安生,你不想想你自己同×××(當然是男士)經常在一起說說笑笑,一起出差,行跡可疑(當然是不可疑我才這麼寫)……你不徹底交待,我就永遠不再回這個家……”
寫完,我揚長而去,在洞庭湖邊徘徊……沿著高高低低坑坑窪窪的卵石湖灘走著,走著,心情極為悲涼!我恨不能跳進洞庭湖,洗刷我的清白。我已經傷害了袁園,再不能傷害我妻;她為什麼這樣多疑,猜忌而不能原諒那封罪不容殊而實際上錯不在我的信呢?
深夜,她把我從湖邊找回,打了個荷包蛋壓驚。
那以後,直到她離我而去,永遠離去,她再也沒提到過那封信的事……
七
夫妻之愛,特別是我們東方式的夫妻之愛是專橫撥扈,剌刀見紅而又溫馨完美的,容不得半點做作和摻假。
惟此,我的喪妻才變得如此悲悲切切,淒淒慘慘戚戚……
人去樓空,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到黑。翻著一本本我和她的相冊,隻留下我對她永無解脫的回憶。有時,我跟身邊的女兒一道回憶,一次,女兒說:
“媽媽一直擔心的是,你湘潭有個女友……她說,那個女的後來可能調到嶽陽來了,因為有幾年你經常去××廠的賓館寫作。”
老天,她的疑心太重了,太冤枉我了。
我的確有兩部長篇小說,是在××廠的賓館完成的,一住兩三個月。當年家裏條件差,沒空調,冬天太冷夏天太熱,且工作幹擾又多,隻得躲進賓館寫。這與我初戀的袁園風馬牛不相及啊!袁園壓根兒就沒調來過嶽陽。分手二十餘年來,我僅僅十分偶然地、戲劇性地同她在湘潭見過一麵……
見過一麵,僅僅說過一句話。
八
那次,我應邀去參加湘潭市首次文代會,一名年輕幹部小王跟我同往。故地重遊,那邊文聯當選的主席、副主席又是我的老友,會後他們從宣傳係統某局借了台小車,送我和小王去韶山、花明樓參觀。開車的司機是個比我年齡略大的師傅,一臉絡腮胡,樸實熱情,一路上同他聊個不停,談的無非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故人逸事。
很多老熟人我都問到了,就是不敢打聽袁園的情況:她還在不在湘錳的那個化工廠?她後來結婚沒有?時序更迭,人事浮沉,回想當年青春年少,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真是感慨係之矣!幾次話到嘴邊,又被我吞咽下去。
返程時,沒料想司機偏偏走易俗河一條路,把車開到了湘錳地界。我心頭一激一熱,脫口問道:
“師傅,湘錳有個化工廠嗎?”
“有哇。”司機叼上一支煙,扭開了音響開關,“有熟人在這裏?”
“嗯,都二十年了,不知還在不在……”
“在哪個部門?”
“化驗室。”
“哦?……”
車在一個工廠門前的斜坡路邊停了下來,絡腮胡司機狠狠按響了喇叭,一邊眼望著廠門,一邊衝我說:
“這就是化工廠。”
“這是化工廠?”我激動得差點就要離開坐位,伸出腦袋往那邊瞧,仿佛要找到化驗室,希異能偶然見到袁園。
喇叭還在響著,這時從廠門裏走出一個女子,手裏牽著個七八歲的女孩。瞅著走得越來越近的女人,我心裏大為詫異:怎麼那麼麵熟?走近了,我的心砰地一聲差點跳出腔子,老天,她就是袁園!就是我二十年未曾謀麵的初戀戀人!她的身材略為肥胖還是不失勻稱,臉容還是那麼光澤漂亮……不知是沸騰的血氣堵住了我的嗓子眼,還是我意識到了什麼──意識到袁園同司機的某種關係,我竟叫不出她的名字,隻是緊緊地死死地瞅住她,瞅住她……開始,她的目光一直瞅著我旁邊的司機,快走近車子時,她的眼神才移到我的身上。我們倆的目光相接,刹那間,她象遭到雷擊,立即在原地釘住了,臉色變得蒼白,嘴唇痙攣著,似乎就要不顧一切地呼喚我的名字……
幸而這時候,絡腮胡司機鑽出車門,繞過車頭朝她走去。袁園抓住這機會朝我深情的一瞥,千言萬語全在這無聲的一瞥之間;然後她緩過神來,把身邊的女兒往前一推,小女孩迎著司機叫了聲:
“爸爸──”
她把一包什麼東西交給孩子爸,她又同丈夫說過什麼,我一句都沒聽到。仿佛這是場夢,我把昏熱欲裂的頭靠在椅背上,直到司機重新上車發動了車子,我才側過頭再一次望一眼袁園。袁園緊緊摟著她女兒,兩眼淚汪汪地望著我,望著我……
車子開走了,出了好遠好遠,她突然丟下孩子追趕著,向我搖著手臂。
九
在湘潭最後一天,我始終不能平靜: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太巧合,儼然是上天故意作弄;讓我們見了一麵,卻一句話也不能說。
這天是周末,文代會最後舉行文藝晚會。主人陪同我們一道欣賞節目時,我的思想一直不能集中。我想:周末袁園是不是回了家?不知她父母是否都還健在?還有她弟弟……明天要走了,我又不便去她家登門拜訪,又不知道她丈夫家有沒有電話……一切都是命運安排啊!
晚會結束,我送小王下樓(他父母在湘潭)回家,主人安排了一輛麵包車。走近車時,後麵有個女聲大呼我的名字,我回頭,人頭鑽動,一時還沒看到是誰。小王說:“誰這麼叫你?不叫羅主席,直呼其名。”這時,隻見袁園不顧一切地擠過來了,擠過來說:“我一直在晚會上找你……”
我緊緊拉住她的手,說:“你怎麼也來了?”她把身後的女兒往麵包車上一搡道:“她爸開車來的,你快上車。”她以為我也同車走,其實我就住在賓館。我同她上了車,她丈夫按響喇叭,就要關車門了,我對小王實際上是對她說:
“我下車了,明天我們搭早班車走。”
她去應付她丈夫的問話,也沒跟我道一聲再見,車子就開走了。留下我呆立在濃濃的夜色中……
在婚姻與感情的羅網中,我不是高飛的浪漫的鷹,是隻保守的正統的家燕。燕燕來歸,年複一年,繞梁三匝,真假無欺,我自認無愧於我那同樣永遠忠實於我的賢妻。
我們之間有過的感情風波:不管是袁園的信,還是壓在箱子底下的我一時衝動的“鬼畫符”,都不過是我們恩愛夫妻生活的一段小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