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有多少愚蠢邪惡的事,周而複始啊!古代基督教神學家奧古斯丁曾說:耶穌不就是一條筆直的路,可以把我們從不信上帝者所走的圓圈、迷宮裏挽救出來嗎?你當然不會皈依西方的上帝,但可以求助於東方的智者。
智者樂山,賢者樂水,水路上新結識的那位肥姐,雖然與賢智不挨邊,亦非香港肥姐那樣的廣告名人——她是普普通通的下崗女工,且剛被丈夫拋棄,失去孩子,她麵對像鋸子凶殘地鋸削她肉體靈魂的命運,那分樂觀、大度,使你在風中顫栗、擺蕩的靈魂獲得暫時的安寧。
到達黃山腳下的湯口小鎮,在賓館住下來,她邀你同去小鎮散步,選擇桃花溪邊的飯店共進晚餐。仿古建築的雕梁畫棟木格窗外,下起了綿綿細雨,帶著幾許惆悵,憂愁,她知道你是作家,懷著喪妻的悲傷孤身出來旅遊。善解人意的肥姐千方百計逗你發笑,快樂,說了很多社會上的荒唐事,笑話。她說下崗的諷刺當官的:我們失業,你們發財;我們吃勞保,你們滿世界跑;我們擺地攤,你們屁股直冒煙(買私家車);我們子女沒書讀,你們泡妞包奶妻離子散進監獄……她是個愛說愛笑的人,像支鎖呐樂嗬嗬的。她要自己不說,你想象不出她住在破爛的棚屋裏,下崗後在街巷裏擺攤賣菜;做生意賺了點錢的老公,嫌她肥,沒女人味,跟一個坐台小姐好上,一腳把她踹了。她沒正式工作,沒生活來源,五歲的兒子被奪走,交給小婊子撫養,法院隻判她探視權。
她吵呀,鬧呀,割腕、吃老鼠藥也白搭,如今法律也學洋了,隻站在“錢”一邊。她一氣帶著法院判的二萬元“愛情”補償,一個人出來旅遊解氣。到黃山,她的氣就消了,想通了。如今這社會還有什麼愛情?當官的有愛情?發財的有愛情?還是小老百姓有愛情?她嬉笑怒罵:打開電視,不是吸毒,凶殺,搶劫,就是亂搞女人,雞婆滿天飛。愛情都被扭屁股歇斯底裏成天唱愛情的唱沒了!
她雖然有點偏急,但率真可愛,不像愁眉苦臉的她令你擔心。你說的是跟你一步一跛朝蓮峰下走的小鴿子,這是她的小名。她像小小的蠶繭,緊緊包裹著內心,很少說話,從不表露隱秘的疼痛。她說她真想跳,一定有一種飛鴿的感覺。這叫你害怕!難道她也像你有過對生命的絕望?她與肥姐亦如你一樣是萍水相逢,她一個女大學生為什麼獨自出來旅遊?她穿的那身紅色緊身運動服,像古裝戲裏押解出洪桐縣“起解”的“蘇三”,紅得刺目,令人心寒。走那幾百級石磴,她一步一挪,在黃山上轉了一天,腿瘸是一方麵,但從背影看去,你總疑心她愁腸百結還在打“跳下去”的鬼主意。
幸好平平安安到了與肥姐分手的百步雲梯,那裏卻不見了她,那個樂觀可愛的人。她當然沒義務一定遵守諾言,不過是偶爾聚散的雲霧。人世間有多少聚散離合,都是毫無道理的。在長途車船上,旅店裏,最是合心合意談得來的新朋友,一揮手,也許一輩子再也見不到麵。更別說“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惆悵了。走到孔雀戲蓮花處,卻見岔路口崖壁枯枝上戳一張歪歪斜斜的字條:作家、小鴿子:我不能走了,坐索道下山了。斯時雲霧消退,一輪紅日咬著西海的峰巒冉冉下沉,再也走不動了。也不知下山索道在哪個方向,還要攀爬多少石級陡崖,你和她朝玉屏樓賓館而來。
三、
她家住鄂西土家山寨,父親原本是一個挑理發擔子的正派人。她出生前天下大亂,爹砸了理發擔子,割了資本主義尾巴,響應革命造反。後來結合當了大隊支書,成了全縣階級鬥爭英雄。他有個紅皮本,天天記下階級敵人新動向,大會小會批鬥得頭頭是道。他每鬥一個人,娘就多一份罪惡感,背地裏給被鬥人家以救濟、寬慰,為爹贖罪。
她說娘後來狠心燒了爹的閻王簿,爹反臉不認人,大義滅親,批鬥了娘。娘無臉見人,狠心丟下三個女兒跳崖自盡。娘死了,卻把未足月的她甩出人世。她在姐姐背簍裏長大,懂事時,害死娘的爹被開除黨籍(他要人拿20元買他的黨票),褫奪了村上職務,從此他沉醉酗酒,賭博,如同行屍走獸。家裏值錢的東西都被變賣光了,輸了錢,就強迫大姐、二姐跟賭徒睡覺,為他償還賭債。她上中學那年,大姐被逼去廣東打工,考上大學那年,二姐也去了。後來她知道,她讀書的錢,都是兩個姐姐打工、賣淫掙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