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輕輕,輕輕擦過曆史的陳跡,擦過曆代沙皇去夏宮中途休息的捷斯敏斯基行宮,剛過了現已辟為博物館的捷斯敏斯基大教堂,筆直寬敞的大街前麵,驀然出現一紫紅色的圓形台地,台地上豎立著一塊高聳入雲的紫紅色方尖碑。
“前麵是勝利廣場。”導遊小姐輕輕地說,“是六十年代末,花了三年時間建成的衛國戰爭紀念地,包括勝利紀念碑,地穴長明火炬,地宮陳列館和三組巨型雕塑。”
車在廣場環形車道這邊停下。我們下了車,從街邊地道入口走下去,穿過近百米紫紅色大理石地道,重新走出地麵,已經來到占地近百畝的廣場中心部位。廣場南麵,麵對當年希特勒法西斯包圍古城整整900天(1941——1944)的弧形包圍圈,現在高高聳立著高達l6層樓房高的勝利紀念碑。紀念碑如一把鮮血浸透的不屈不撓的利劍,當年曾斬斷希特勒的魔爪,粉碎敵人的包圍,迎來了衛國戰爭的勝利。
紀念碑正前方的一組工農兵雕像,顯示出列寧格勒人民保衛國家,保衛家鄉的英雄氣概。戰前,列寧格勒有300萬人口,戰爭中犧牲了整整100萬,加上流離失所的,戰後僅存60萬居民。紀念碑兩側,數米高的紫紅大理石台座上,兩組比真人還高大一兩倍的群雕,—組題為“苦戰希特勒”,一組題為“歡呼勝利”。
走過米黃近赤的大理石平地、台階,我們從紀念碑的一側,朝圓形台地中心凹入地底的環形地穴走去。我們恍惚走向那血與火,泣與淚的年代。百來平方米的露天環形地穴,四壁用粗糙的、未經打磨的紫紅帶灰的花崗岩砌成,那似乎象征古城久經磨礪的城垣,又仿佛是100萬犧牲者用屍骨築起的抗擊敵人的銅牆鐵壁!地穴中心,紫銅鑄造的“燈台”上,噴出一股臉盆大的長明火炬。那是地心噴吐的火焰,是烈士的熱血在燃燒吧!
地穴周圍是環形地宮陳列館。通過黑色大理石甬道,兩邊各有一個高大寬廣的黑色展廳。甬道兩邊和展廳四周的牆壁上,串珠一樣連輟著900支幽幽燭光。講解員解釋:那象征著敵人圍城900天,900天抗擊敵軍的犧牲者的英靈永垂不朽。展廳兩頭的牆壁上,兩幅巨型油畫,再現了城市保衛戰的艱難苦絕。當中一麵牆上,數十平方米的黑色大理石用金字鏤刻著部分知名烈士的名單。對麵靠牆陳列著軍民使用過的槍枝、火炮和被敵人的炮火燒殘、被子彈洞穿的軍旗。玻璃陳列櫃裏,有犧牲者血跡斑斑被炮火撕成布條條的血衣,有被子彈擊穿扭曲的鋼盔、軍用水壺,還有被燒去了角又染上血的黨費證、日記本、書信、誓詞和紅軍的符號、臂章……最不忍看的是:一個地坑裏用玻璃罩罩著的一堆堆骷髏、白骨,有老人、有小孩、有七尺男兒、有剛出生不久的嬰兒……
黑色大理石吸收了所有光線,講解員突然停止了解說。
地宮裏驀然變得像宇宙間荒寂的一個“黑洞”。凝重得使人血液滯流,靜穆得令人窒息。忽地,一種聲音,始而纖細如繡花針,繼而慚漸如錐子,如棒槌,似從地心,從頭頂,從四麵八方,穿透“黑洞”,穿透黑色大理石牆壁,鑽進耳膜,撞在心靈上!嘭、嘭、嘭、嘭……我們所有的人——包括整隊來瞻仰憑吊的戴紅領巾的蘇聯兒童,都被這天籟之聲震懾得僵直了,木呆了。我看到蘇聯兒童眼淚長流,拄著手杖的老人渾身哆嗦,年輕的女伴撲到了男人的肩上……
“希特勒法西斯圍困列寧格勒將近三年,”講解員的嗓音輕輕地,輕輕地,仿佛生怕掩沒那“嘭、嘭”的天賴聲,“三年後城市死了,沒有了,成了一片廢墟,一片瓦礫堆。但是僥幸活下來的人民沒有投降!在敵人炮火硝煙籠罩下,不管白天還是黑夜,他們用木槌敲擊木梆,或者敲擊剛剛燃燒過的木頭,相互傳遞這樣的信息:人還在,城市還在!隻要還有一個人活著,城市就決不會投降屈服!”
從列寧時代走過來的蘇聯人民,是不屈的人民,堅忍不拔的人民。這氣壯山河的聲音,穿過曆史的牆壁,穿過半個世紀的風風雨雨,一直傳送到今天!
那以後,在蘇聯參觀訪問的日子,不管是在人聲喧嘩的白天,還是在萬賴俱寂的夜晚,我的耳膜上,總是若有若無,時斷時續地響著那沉重淒礪的木梆聲。
臨離開列寧格勒的那天上午,主人陪同我們去憑吊衛國戰爭無名烈士陵園。那陵園總共掩埋著50萬犧牲者的骨灰。其中4萬名軍人,46萬名城市居民。我們帶了一束鮮花,走進陵園莊嚴肅穆的門樓,前麵一條四五百米的寬闊大道,大道兩邊是一塊塊鱗比櫛次,大理石鑲邊的長方形塋地,墓碑上刻著某年犧牲者的人數。他們的骨灰掩埋在這裏,如今長成了整整齊齊的一片青草。所有塋地的草坪上,都擺著一束束鮮花。不時可以看到有年輕人攙扶著的老嫗,在塋地間盤桓,或彎腰拔出幾根雜草,或供上一束新的鮮花。還有帶來水果,麵包和鹽祭奠的,那裏也許長眠著她的丈夫,或者父親、兄弟。在大道盡頭,我們向手捧橡樹枝的蘇聯英雄母親雕像(著名的一座雕像),獻上鮮花。這時,我又真真切切聽到了那沉重的梆聲,不可能是幻覺。那聲音恍惚從墳塋裏,從陵園外沿的花圃,從無邊無際的白樺林傳送出來。
我情不自禁循聲朝墳塋中一條小路走去,走近花圃,那梆聲在白樺林中回蕩。驀然抬頭,白樺林中有千萬雙眼睛張望過來,審視著我,審視著我身後的世界。就象那梆聲,穿過曆史的時空,張望著影響著今天在他們身邊所發生的一切……我驚疑地揉揉眼睛,然後才發現那是白樺樹幹上一塊塊酷似眉眼的黑色疤痕。不過也難說,那白樺樹斑上也許真的隱藏著50萬雙無名烈士灼灼逼人的目光……
後來在莫斯科克裏姆林宮紅牆下的列寧墓,瞻仰列寧的遺容,在伊爾庫茨克、勃臘茨克、安格爾斯克下榻的賓館,觀看俄羅斯加盟共和國“議會”關於競選總統沒完沒了的辯論的電視節目時,我的耳邊又真真切切聽到那穿過曆史高牆透過來的沉重的梆聲,眼前又恍恍惚惚浮現出白樺樹林裏千萬雙灼灼逼人的目光!
我想:蘇聯人民不會忘掉那震撼肺腑的梆聲,也不會無視先輩期待的目光!
誰知道呢?從蘇聯訪問歸來不到一年,列寧締造的蘇聯解體了!連我們在蘇聯新結識的朋友都聯係不上了。
(1992年3月追記於書齋,發表於當年《湖南日報》,評為當年度優秀散文)
莫斯科的意外會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