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卷 十五貫戲言成巧禍(3 / 3)

那小娘子正待分說,隻見幾家鄰舍一齊跪上去告道:“相公的言語,委是青天。他家小娘子,昨夜果然借宿在左鄰第二家的,今早他自去了。小的們見他丈夫殺死,一麵著人去趕,趕到半路,卻見小娘子和那一個後生同走,苦死不肯回來。小的們勉強捉他轉來,卻又一麵著人去接他大娘子與他丈人,到時,說昨日有十五貫錢,付與女婿做生理的。今者女婿已死,這錢不知從何而去。再三問那個娘子時,說道:他出門時,將這錢一堆兒堆在床上。卻去搜那後生身邊,十五貫錢,分文不少。卻不是小娘子與那後生通同作奸?贓證分明,卻如何賴得過?”

府尹聽他們言言有理,便喚那後生上來道:“帝輦之下,怎容你這等胡行?你卻如何謀了他小老婆,劫了十五貫錢,殺死了親夫,今日同往何處?從實招來。”那後生道:“小人姓崔名寧,是鄉村人氏。昨日往城中賣了絲,賣得這十五貫錢。今早偶然路上撞著這小娘子,並不知他姓甚名誰,那裏曉得他家殺人公事?”府尹大怒喝道:“胡說。世間不信有這等巧事。他家失去了十五貫錢,你卻賣的絲恰好也是十五貫錢,這分明是支吾的說話了。況且他妻莫愛,他馬莫騎,你既與那婦人沒甚首尾,卻如何與他同行共宿?你這等頑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

當下眾人將那崔寧與小娘子,死去活來,拷打一頓。那邊王老員外與女兒並一幹鄰佑人等,口口聲聲咬他二人。府尹也巴不得了結這段公案。拷訊一回,可憐崔寧和小娘子,受刑不過,隻得屈招了,說是一時見財起意,殺死親夫,劫了十五貫錢,同奸夫逃走是實。左鄰右舍都指畫了“十”字,將兩人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裏。將這十五貫錢,給還原主,也隻好奉與衙門中人做使用,也還不勾哩。府尹疊成文案,奏過朝廷,部覆申詳,倒下聖旨,說:“崔寧不合奸騙人妻,謀財害命,依律處斬。陳氏不合通同奸夫,殺死親夫,大逆不道,淩遲示眾。”當下讀了招狀,大牢內取出二人來,當廳判一個斬字,一個剮字,押赴市曹,行刑示眾。兩人渾身是口,也難分說。正是:啞子謾嚐黃蘖味,難將苦口對人言。

看官聽說:這段公事,果然是小娘子與那崔寧謀財害命的時節,他兩人須連夜逃走他方,怎的又去鄰舍人家借宿一宵?明早又走到爹娘家去,卻被人捉住了?這段冤枉,仔細可以推詳出來。誰想問官糊塗,隻圖了事,不想捶楚之下,何求不得。冥冥之中,積了陰德,遠在兒孫近在身。他兩個冤魂,也須放你不過。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斷獄,任情用刑,也要求個公平明允。道不得個死者不可複生,斷者不可複續,可勝歎哉。

閑話休題。卻說那劉大娘子到得家中,設個靈位,守孝過日。父親王老員外勸他轉身,大娘子說道:“不要說起三年之久,也須到小祥之後。”父親應允自去。光陰迅速,大娘子在家,巴巴結結,將近一年。父親見他守不過,便叫家裏老王去接他來,說:“叫大娘子收拾回家,與劉官人做了周年,轉了身去吧。”大娘子沒計奈何,細思父言亦是有理,收拾了包裹,與老王背了,與鄰舍家作別,暫去再來。一路出城,正值秋天,一陣烏風猛雨,隻得落路,往一所林子去躲,不想走錯了路。正是:豬羊入屠宰之家,一腳腳來尋死路。

走入林子裏來,隻聽他林子背後,大喝一聲:“我乃靜山大王在此。行人住腳,須把買路錢與我。”大娘子和那老王吃那一驚不小,隻見跳出一個人來:頭帶幹紅凹麵巾,身穿一領舊戰袍,腰間紅絹搭膊裹肚,腳下蹬一雙烏皮皂靴,手執一把樸刀。

舞刀前來。那老王該死,便道:“你這剪徑的毛團。我須是認得你,做這老性命著,與你兌了罷。”一頭撞去,被他閃過空。老人家用力猛了,撲地便倒。那人大怒道:“這牛子好生無禮。”連搠一兩刀,血流在地,眼見得老王養不大了。

那劉大娘子見他凶猛,料道脫身不得,心生一計,叫做脫空計,拍手叫道:“殺得好。”那人便住了手,睜圓怪眼,喝道:“這是你什麼人?”那大娘子虛心假氣的答道:“奴家不幸喪了丈夫,卻被媒人哄誘,嫁了這個老兒,隻會吃飯。今日卻得大王殺了,也替奴家除了一害。”那人見大娘子如此小心,又生得有幾分顏色,便問道:“你肯跟我做個壓寨夫人麼?”大娘子尋思,無計可施,便道:“情願服侍大王。”那人回嗔作喜,收拾了刀杖,將老王屍首攛入澗中,領了劉大娘子到一所莊院前來,甚是委曲。隻見大王向那地上,拾些土塊,拋向屋上去,裏麵便有人出來開門。到得草堂之上,分付殺羊備酒,與劉大娘子成親。兩口兒且是說得著。正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不想那大王自得了劉大娘子之後,不上半年,連起了幾主大財,家間也豐富了。大娘子甚是有識見,早晚用好言語勸他:“自古道:‘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中亡。’你我兩人,下半世也夠吃用了,隻管做這沒天理的勾當,終須不是個好結果。卻不道是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不若改行從善,做個小小經紀,也得過養身活命。”那大王早晚被他勸轉,果然回心轉意,把這門道路撇了,卻去城市間賃下一處房屋,開了一個雜貨店。遇閑暇的日子,也時常去寺院中,念佛持齋。

忽一日在家閑坐,對那大娘子道:“我雖是個剪徑的出身,卻也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每日間隻是嚇騙人東西,將來過日子,後來得有了你,一向買賣順溜,今已改行從善。閑來追思既往,止曾枉殺了兩個人,又冤陷了兩個人,時常掛念。思欲做些功果,超度他們,一向未曾對你說知。”大娘子便道:“如何是枉殺了兩個人?”那大王道:“一個是你的丈夫,前日在林子裏的時節,他來撞我,我卻殺了他。他須是個老人家,與我往日無仇,如今又謀了他老婆,他死也是不肯甘心的。”大娘子道:“不恁地時,我卻那得與你廝守?這也是往事,休題了。”又問:“殺那一個,又是甚人?”那大王道:“說起來這個人,一發天理上放不過去,且又帶累了兩個人無辜償命。是一年前,也是賭輸了,身邊並無一文,夜間便去掏摸些東西。不想到一家門首,見他門也不閂。推進去時,裏麵並無一人。摸到門裏,隻見一人醉倒在床,腳後卻有一堆銅錢,便去摸他幾貫。正待要走,卻驚醒了。那人起來說道:‘這是我丈人家與我做本錢的,不爭你偷去了,一家人口都是餓死。’起身搶出房門。正待聲張起來,是我一時見他不是話頭,卻好一把劈柴斧頭在我腳邊,這叫做人極計生,綽起斧來,喝一聲道,‘不是我,便是你。’兩斧劈倒。卻去房中將十五貫錢,盡數取了。後來打聽得他,卻連累了他家小老婆,與那一個後生,喚做崔寧,說他兩人謀財害命,雙雙受了國家刑法。我雖是做了一世強人,隻有這兩樁人命,是天理人心打不過去的。早晚還要超度他,也是該的。”

那大娘子聽說,暗暗地叫苦:“原來我的丈夫也吃這廝殺了,又連累我家二姐與那個後生無辜被戮。思量起來,是我不合當初執證他兩人償命,料他兩人陰司中,也須放我不過。”

當下權且歡天喜地,並無他話。明日捉個空,便一徑到臨安府前,叫起屈來。

那時換了一個新任府尹,才得半月,正直升廳,左右捉將那叫屈的婦人進來。劉大娘子到於階下,放聲大哭,哭罷,將那大王前後所為:“怎的殺了我丈夫劉貴。問官不肯推詳,含糊了事,卻將二姐與那崔寧,朦朧償命。後來又怎的殺了老王,奸騙了奴家。今日天理昭然,一一是他親口招承。伏乞相公高抬明鏡,昭雪前冤。”說罷又哭。府尹見他情詞可憫,即著人去捉那靜山大王到來,用刑拷訊,與大娘子口詞一些不差。即時問成死罪,奏過官裏。待六十日限滿,倒下聖旨來:“勘得靜山大王謀財害命,連累無辜,準律:殺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斬加等,決不待時。原問官斷獄失情,削職為民。

崔寧與陳氏枉死可憐,有司訪其家,諒行優恤。王氏既係強徒威逼成親,又能伸雪夫冤,著將賊人家產,一半沒入官,一半給予王氏養贍終身。”劉大娘子當日往法場上,看決了靜山大王,又取其頭去祭獻亡夫,並小娘子及崔寧,大哭一場將這一半家私,舍入尼姑庵中,自己朝夕看經念佛,追薦亡魂,盡老百年而絕。有詩為證:

善惡無分總喪軀,隻因戲語釀殃危。

勸君出話須誠實,口舌從來是禍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