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酣美深處,隻見丫鬟起來解手,喊道:“不好了,艙門已開,想必有賊。”驚動合船的人,都到艙門口觀看。司戶與夫人推門進來,教丫鬟點火尋覓。吳衙內慌做一堆,叫道:“小姐,怎麼處?”秀娥道:“不要著忙,你隻躲在床上,料然不尋到此。待我打發他們出去,送你過船。”剛抽身下床,不想丫鬟照見了吳衙內的鞋兒,乃道:“賊的鞋也在此,想躲在床上。”司戶夫妻便來搜看。秀娥推住,連叫沒有。那裏肯聽,向床上搜出吳衙內。秀娥隻叫得“苦也”。司戶道:“叵耐這廝,怎來點汙我家?”夫人便說:“吊起拷打。”司戶道:“也不要打,竟撇入江裏去吧。”教兩個水手,打頭扛腳抬將出去。
吳衙內隻叫饒命。秀娥扯住叫道:“爹媽,都是孩兒之罪,不於他事。”司戶也不答應,將秀娥推上一交,把吳衙內撲通撇在水裏。秀娥此時也不顧羞恥,跌腳捶胸,哭道:“吳衙內,是我害著你了。”又想道:“他既因我而死,我又何顏獨生?”
遂搶出艙門,向著江心便跳。
可憐嫩玉嬌香女,化作隨波逐浪魂。
秀娥剛跳下水,猛然驚覺,卻是夢魘,身子仍在床上。旁邊丫鬟還在那裏叫喊:“小姐甦醒。”秀娥睜眼看時,天已明了,丫鬟俱已起身。外邊風浪,依然狂大。丫鬟道:“小姐夢見甚的?恁般啼哭,叫喚不醒。”秀娥把言語支吾過了,想道:“莫不我與吳衙內沒有姻緣之分,顯這等凶噩夢兆?”又想道:“若得真如夢裏這回恩愛,就死亦所甘心。”此時又被夢中那段光景在腹內打攪,越發想得癡了,覺道睡來沒些聊賴,推枕而起。丫鬟們都不在眼前,即將門掩上,看著艙門,說道:“昨夜吳衙內明明從此進來,摟抱至床,不信到是做夢。”又想道:“難道我夢中便這般僥幸,醒時卻真個無緣不成?”一頭思想,一麵隨手將艙門推開,用目一覷。隻見吳府尹船上艙門大開,吳衙內向著這邊船上呆呆而坐。
原來二人臥處,都在後艙,恰好間壁,止隔得五六尺遠。
若去了兩重窗槅,便是一家。那吳衙內也因夜來魂顛夢到,清早就起身,開著窗兒,觀望賀司戶船中。這也是癩蝦蟆想天鵝肉吃的妄想。那知姻緣有分,數合當然。湊巧賀小姐開窗,兩下正打個照麵。四目相視,且驚且喜。恰如識熟過的,彼此微微而笑。秀娥欲待通句話兒,期他相會,又恐被人聽見。
遂取過一幅桃花箋紙,磨得墨濃,醮得筆飽,題詩一首,折成方勝,袖中摸出一方繡帕包裹,卷做一團,擲過船去。吳衙內雙手承受,深深唱個肥喏,秀娥還了個禮。然後解開看時,其詩雲:
花箋裁錦字,繡帕裹柔腸。
不負襄王夢,行雲在此方。
傍邊又有一行小字道:“今晚妾當挑燈相候,以剪刀聲響為號,幸勿爽約。”吳衙內看罷,喜出望外。暗道:“不道小姐又有如此秀美才華,真個世間少有。”一頭讚羨,急忙取過一幅金箋,題詩一首,腰間解下一條錦帶,也卷成一塊,擲將過來。秀娥接得看時,這詩與夢中聽見的一般,轉覺駭然,暗道:“如何他才題的詩,昨夜夢中倒先見了?看起來我二人合該為配,故先做這般真夢。”詩後邊也有一行小字道:“承芳卿雅愛,敢不如命。”看罷,納諸袖中。正在迷戀之際,恰值丫鬟送麵水叩門。秀娥輕輕帶上槅子,開放丫鬟。隨後夫人也來詢視。見女兒已是起身,方放下這片愁心。
那日乃是吳府尹答席,午前賀司戶就去赴宴。夫人也自晝寢。秀娥取出那首詩來,不時展玩,私心自喜,盼不到晚。
有恁般怪事。每常時,翣翣眼便過了一日。偏生這日的日子,恰像有條繩子係住,再不能勾下去,心下好不焦躁。漸漸捱至黃昏,忽地想著這兩個丫鬟礙眼,不當穩便,除非如此如此。到夜飯時,私自賞那帖身服侍的丫鬟一大壺酒,兩碗菜蔬。這兩個丫頭猶如渴龍見水,吃得一滴不留。少頃賀司戶筵散回船,已是爛醉。秀娥恐怕吳衙內也吃醉了,不能赴約,反增憂慮。回到後艙,掩上門兒,教丫鬟將香兒熏好了衾枕,分忖道:“我還要做些針指,你們先睡則個。”那兩個丫鬟正是酒湧上來,麵紅耳熱,腳軟頭旋,也思量幹這道兒,隻是不好開口,得了此言,正中下懷,連忙收拾被窩去睡。頭兒剛剛著枕,鼻孔中就搧風箱般打鼾了。
秀娥坐了更餘,仔細聽那兩船人聲靜悄,寂寂無聞,料得無事,遂把剪刀向桌兒上廝琅的一響。那邊吳衙內早已會意。原來吳衙內記掛此事,在席上酒也不敢多飲。賀司戶去後,回至艙中,側耳專聽。約摸坐了一個更天,不見些影響,心內正在疑惑,忽聽得了剪刀之聲,喜不自勝,連忙起身,輕手輕腳,開了窗兒,跨將出去,依原推上,聳身跳過這邊船來,向窗門上輕輕彈了三彈。秀娥便來開窗,吳衙內鑽入艙中,秀娥原複帶上。兩下又見了個禮兒。吳衙內在燈下把賀小姐仔細一觀,更覺千嬌百媚。這時彼此情如火熱,那有閑工夫說甚言語。吳衙內捧過賀小姐,鬆開紐扣,解卸衣裳,雙雙就枕。酥胸緊貼,玉體輕偎。這場雲雨,十分美滿。但見:
艙門輕叩小窗開,瞥見猶疑夢裏來。
萬種歡娛愁不足,梅香熟睡莫驚猜。
一會兒雲收雨散,各道想慕之情。秀娥隻將夢中聽見詩句,卻與所贈相同的話說出。吳衙內驚訝道:“有恁般奇事。我昨夜所夢,與你分毫不差。因道是奇異,悶坐呆想。不道天使小姐也開窗觀覷,遂成好事。看起來,多分是宿世姻緣,故令魂夢先通。明日即懇爹爹求親,以圖偕老百年。”秀娥道:“此言正合我意。”二人說到情濃之際,陽台重赴,恩愛轉篤,竟自一覺睡去。
不想那晚夜半,風浪平靜,五鼓時分,各船盡皆開放。賀司戶吳府尹兩邊船上,也各收拾篷檣,解纜開船。眾水手齊聲打號子起篷,早把吳衙內、賀小姐驚醒。又聽得水手說道:“這般好順風,怕趕不到蘄州。”嚇得吳衙內暗暗隻管叫苦,說道:“如今怎生是好?”賀小姐道:“低聲。倘被丫鬟聽見,反是老大利害。事已如此,急也無用。你且安下,再作去處。”
吳衙內道:“莫要應了昨晚的夢便好。”這句話卻點醒了賀小姐,想夢中被丫鬟看見鞋兒,以致事露,遂伸手摸起吳衙內那雙絲鞋藏過。賀小姐躊躇了千百萬遍,想出一個計來,乃道:“我有個法兒在此。”吳衙內道:“是甚法兒?”賀小姐道:“日裏你便向床底下躲避,我也隻推有病,不往外邊陪母親吃飯,竟討進艙來。待到了荊州,多將些銀兩與你,趁起岸時人從紛紜,從鬧中脫身,覓個便船回到揚州,然後寫書來求親。爹媽若是允了,不消說起;儻或不肯,隻得以實告之。爹媽平日將我極是愛惜,到此地位,料也隻得允從。那時可不依舊夫妻會合。”吳衙內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
到了天明,等丫鬟起身出艙去後,二人也就下床。吳衙內急忙鑽入床底下,做一堆兒伏著。兩旁俱有箱籠遮隱,床前自有帳幔低垂。賀小姐又緊緊坐在床邊,寸步不離。盥漱過了,頭也不梳,假意靠在桌上。夫人走入看見,便道:“阿呀。為何不梳頭,卻靠在此?”秀娥道:“身子覺道不快,怕得梳頭。”夫人道:“想是起得早些,傷了風了,還不到床上去睡睡?”秀娥道:“因是睡不安穩,才坐在這裏。”夫人道:“既然要坐,還該再添件衣服,休得凍了,越加不好。教丫鬟尋過一領披風,與他穿起。”又坐了一回,丫鬟請吃朝膳。夫人道:“兒,你身子不安,莫要吃飯,不如教丫鬟香香的煮些粥兒調養,倒好。”秀娥道:“我心裏不喜歡吃粥,還是飯好。隻不耐煩走動,拿進來吃罷。”夫人道:“既恁般,我也在此陪你。”秀娥道:“這班丫頭,背著你眼就要胡做了,母親還到外邊去吃。”夫人道:“也說得是。”遂轉身出去,教丫鬟將飯送進擺在桌上。秀娥道:“你們自去,待我喚時方來。”打發丫鬟去後,把門頂上,向床底下招出吳衙內來吃飯。
那吳衙內爬起身,把腰伸了一伸,舉目看桌上時,乃是兩碗葷菜,一碗素菜,飯隻有一吃一添。原來賀小姐平日飯量不濟,額定兩碗,故此隻有這些。你想吳衙內食三升米的腸子,這兩碗飯填在那處?微微笑了一笑,舉起箸兩三超,就便了帳,卻又不好說得,忍著餓原向床下躲過。秀娥開門,喚過丫鬟又教添兩碗飯來吃了。那丫鬟互相私議道:“小姐自來隻用得兩碗,今日說道有病,如何反多吃了一半,可不是怪事。”不想夫人聽見,走來說道:“兒,你身子不快,怎的反吃許多飯食?”秀娥道:“不妨事,我還未飽哩。”這一日三餐俱是如此。司戶夫婦隻道女兒年紀長大,增了飯食,正不知艙中,另有個替吃飯的,還餓得有氣無力哩。正是:安排布地瞞天謊,成就偷香竊玉情。
當晚夜飯過了。賀小姐即教吳衙內先上床睡臥,自己隨後解衣入寢。夫人又來看時,見女兒已睡,問了聲自去,丫鬟也掩門歇息。吳衙內饑餓難熬,對賀小姐說道:“事雖好了,隻有一件苦處。”秀娥道:“是那件?”吳衙內道:“不瞞小姐說,我的食量頗寬。今日這三餐,還不勾我一頓。若這般忍餓過日,怎能捱到荊州?”秀娥道:“既恁地,何不早說?明日多討些就是。”吳衙內道:“十分討得多,又怕惹人疑惑。”
秀娥道:“不打緊,自有道理,但不知要多少才勾?”吳衙內道:“那裏像得我意。每頓十來碗也胡亂度得過了。”
到次早,吳衙內依舊躲過。賀小姐詐病在床,呻吟不絕。
司戶夫人擔著愁心,要請醫人調治,又在大江中,沒處去請。
秀娥卻也不要,隻叫肚裏餓得慌。夫人流水催進飯來,又隻嫌少,共爭了十數多碗,倒把夫人嚇了一跳,勸他少吃時,故意使起性兒,連叫:“快拿去。不要吃了,索性餓死罷。”夫人是個愛女,見他使性,反賠笑臉道:“兒,我是好話,如何便氣你?若吃得,盡意吃罷了,隻不要勉強。”親自拿起碗箸,遞到他手裏。秀娥道:“母親在此看著,我便吃不下去。須通出去了,等我慢慢的,或者吃不完也未可知。”夫人依他言語,教丫鬟一齊出外。秀娥披衣下床,將門掩上。吳衙內便鑽出來,因是昨夜餓壞了,見著這飯,也不謙讓,也不抬頭,一連十數碗,吃個流星趕月。約摸存得碗餘,方才住手,把賀小姐到看呆了,低低問道:“可還少麼?”吳衙內道:“將就些罷,再吃便沒意思了。”瀉杯茶漱漱口兒,向床下颼的又鑽入去了。
賀小姐將餘下的飯吃罷,開門兒,原到床上睡臥。那丫鬟專等他開門,就奔進去。看見飯兒菜兒,都吃得精光,收著家夥,一路笑道:“原來小姐患的卻是吃飯玻”報知夫人。
夫人聞言,隻把頭搖,說道:“虧他怎地吃上這些。那病兒也患得蹊蹺。”急請司戶來說知,教他請醫問卜。連司戶也不肯信,分付午間莫要依他,恐食傷了五髒,便難醫治。那知未到午時,秀娥便叫肚饑。夫人再三把好言語勸諭時,秀娥就啼哭起來。夫人沒法,隻得又依著他。晚間亦是如此。司戶夫妻隻道女兒得了怪病,十分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