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日,焦氏備起衣衾棺槨,將丈夫骸骨重新殮過,擇日安葬祖塋。恰好優恤的覆本已下:李雄止贈忠勇將軍,不準升襲指揮。焦氏用費若幹銀兩,空自送在水裏。到了安葬之日,親鄰齊來相送。李承祖也就埋在墳側。偶有人問及,隻說路上得了病症,到家便亡。那親戚都不是切己之事,那個去查他細底。可憐李承祖沙場內倒紮得性命,家庭中反斷送了殘生。正是:
非故翻如故,宜親卻不親。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常言道:“痛定思痛。”李承祖死時,玉英慌張慌智不暇致詳。到葬後漸漸想出疑惑來。他道:“如何不前不後,恰恰裏到家便死,不信有恁般湊巧。況兼口鼻中又都出血;且又不揀個時辰,也不收拾個幹淨。棺木小了,也不另換,哄了我們轉身,不知怎地,胡亂送入裏邊。那苗全聽說要送他到官,至今半句不題,比前反覺親密,顯係是母親指使的。看起那般做作,我兄弟這死,必定有些蹊蹺。”心中雖則明白,然亦無可奈何,隻索付之涕泣而已。
那焦氏謀殺了李承祖之後,卻又想道:“這小殺才已除,那幾個小賤人日常雖受了些磨折,也隻算與他拂養。須是教他大大吃些苦楚,方不敢把我輕覷。”自此日逐尋頭討腦,動輒便是一頓皮鞭,打得體無完膚,卻又不許啼哭。若還則一則聲,又重新打起。每日止給兩餐稀湯薄粥,如做少了生活,打罵自不消說,連這稀湯薄粥也沒有得吃了。身上的好衣服,盡都剝去。將丫頭們的舊衣舊裳,換與穿著。臘月天氣,也隻得三四層單衣,背上披一塊舊綿絮。夜間隻有一條槁薦,一條破被單遮蓋,寒冷難熬,如蛆蟲般,攪做一團,苦楚不能盡述。玉英姊妹捱忍不過,幾遍要尋死路,卻又指望還有個好日,舍不得性命,互相勸解。真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看看過了殘歲,又是新年。玉英已是十二歲了。那年二月間,正德爺晏駕,嘉靖爺嗣統,下速招遍選嬪妃。府司著令民間挨家呈報,如有隱匿,罪坐鄰裏。那焦氏的鄰家,平昔曉得玉英才貌兼美,將名具報本府。一張上選的黃紙帖在門上。那時焦氏就打帳了做皇親國戚的念頭,掉過臉來,將玉英百般奉承,通身換了綾羅錦繡,肥甘美味,與他調養。又將銀兩教焦榕到禮部使用。那玉英雖經了許多磨折,到底骨骼猶存。將息數日,麵容頓改,又兼穿起華麗衣服,便似畫圖中人物。府司選到無數女子,推他為第一,備文齊送到禮部選擇。禮部官見了玉英這個容儀,已是萬分好了。但隻年在幼小,恐不諳侍禦,發回寧家。那焦氏因用了許多銀子,不能勾中選,心下懊悔氣惱,原翻過向日嘴臉,好衣服也剝去了,好飲食也沒得吃了,打罵也更覺勤了。
常言說得好:“坐吃山空,立吃地陷。”當初李雄家業,原不甚大。自從陣亡後,焦氏單單算計這幾個小兒女,那個思想去營運。一窩子坐食,能夠幾時。況兼為封蔭選妃二事,又用空了好些。日漸日深,看看弄得罄荊兩個丫頭也賣來完在肚裏。那時沒處出豁,隻得將住房變賣。誰知苗全這廝,見家中敗落,亞奴年紀正小,襲職日子尚遠,料想目前沒甚好處。趁焦氏賣得房價,夜間捵入臥房,偷了銀兩,領著老婆,逃往遠方受用去了。到次早,焦氏方才覺得。這股悶氣無處發泄,又遷怒到玉英姊妹,說道:“如何不醒睡,卻被他偷了東西去?”又都奉承一頓皮鞭,一麵教焦榕告官緝捕。過了兩月,那裏有個蹤跡?此時買主又來催促出房。無可奈何,與焦榕商議,要把玉英出脫。焦榕道:“玉英這個模樣兒,慢慢的覓個好主顧,怕道不是一大注銀子。如今急切裏尋人,能值得多少?不若先把小的胡亂貨一個來使用。”焦氏依了焦榕,便把桃英賣與一個豪富人家為婢。姊妹分別之時,你我不忍分舍,好不慘傷。焦氏賃了一處小房,擇日遷居。玉英想起祖父累世安居,一旦棄諸他人,不勝傷感。走出堂前,抬頭看見梁間燕子,補綴舊壘,旁邊又營一個新巢,暗歎道:“這燕兒是個禽鳥,秋去春來,倒還有歸巢之日。我李玉英今日離了此地,反沒個再來之期。”撫景傷心,托物喻意,乃作《別燕詩》一首。詩雲:
新巢泥落舊巢欹,塵半疏簾欲掩遲。
愁對呢喃終一別,畫堂依舊主人非。
原來焦氏要依傍焦榕,卻搬在他側邊小巷中,相去隻有半箭之遠,間壁乃是貴家的花園。那房屋止得兩間,諸色不便。要桶水兒,直要到鄰家去汲。那焦氏平日受用慣的,自去不成,少不得通在玉英、月英兩個身上。姊妹此時也難顧羞恥,隻得出頭露麵。又過了幾時,桃英的身價漸漸又將摸完。一日傍晚,焦氏引著亞奴在門首閑立,見一個乞用女兒,止有十數歲,在街上求討,聲音叫得十分慘傷。有個鄰家老嫗對他說道:“這般時候,哪個肯舍。不時回去吧。”那叫化女兒哭道:“奶奶,你那裏曉得我的苦楚。我家老的,限定每日要討五十文錢,若少了一文,便打個臭死,夜飯也不與我吃,又要在明日補足。如今還少六七文,怎敢回去。”那老嫗聽說得苦惱,就舍了兩文。旁邊的人,見老嫗舍了,一時助興,你一文,我一文,登時到有十數文。那叫化女兒,千恩萬謝,轉身去了。焦氏聽了這片言語,那知反撥動了個貪念,想道:“這個小化子,一日倒討得許多錢。我家月英那賤人,麵貌又不十分標致,賣與人,也值得有限,何不教他也做這樁道路,倒是個永遠利息?”
正在沉吟,恰好月英打水回來。焦氏道:“小賤人,你可見那叫街的丫頭麼?他年紀比你還小,每日倒趁五十文錢。你可有處尋得三文五文哩?”月英道:“他是個乞丐,千爺爺、萬奶奶叫來的。孩兒怎比得他。”焦氏喝道:“你比他有什麼差。自明日為始,也要出去尋五十文一日,若少一文,便打下你下半截來。”玉英姊妹見說要他求乞,驚得麵麵相覷,滿眼垂淚,一齊跪下,說道:“母親,我家世代為官,多有人認得,也要存個體麵。若教出去求乞,豈不辱抹門風,被人恥笑。”
焦氏道:“見今飯也沒有得吃了,還要什麼體麵,怕什麼恥笑。”
月英又苦告道:“任憑母親打死了,我決不去的。”焦氏怒道:“你這賤人,恁般不聽教訓。先打個樣兒與你嚐嚐。”即去尋了一塊木柴,揪過來,沒頭沒腦亂敲。月英疼痛難忍,隻得叫道:“母親饒恕則個。待我明日去便了。”焦氏放下月英,向玉英道:“不教你去,是我的好情了,反來放屁阻撓?”拖翻在地,也吃一頓木柴。到次早,即趕逐月英出門求乞。月英無奈,忍恥依隨。自此日逐沿街抄化。若足了這五十文,還沒得開口:些兒欠缺,便打個半死。
光陰如箭,不覺玉英年已一十六歲。時直三月下旬,焦榕五十壽誕,焦氏引著亞奴同往祝壽。月英自向街坊抄化去了,止留玉英看家。玉英讓焦氏去後,掩上門兒,走入裏邊,手中拈著針指,思想道:“爹爹當年生我姊妹,猶如掌上之珠,熱氣何曾輕嗬一口。誰道遇著這個繼母,受萬般淩辱。兄弟被他謀死,妹子為奴為丐,一家業弄得瓦解冰消,淪落到恁樣地位,真個草菅不如。尚不知去後,還是怎地結果?”又想道:“在世料無好處,不如早死為幸。趁他今日不在家,何不尋個自盡,也省了些打罵之苦?”卻又想道:“我今年已十六歲了。再忍耐幾時,少不得嫁個丈夫,或者有個出頭日子,豈可枉送這條性命?”把那前後苦楚事,想了又哭,哭了又想。
直哭得個有氣無力,沒情沒緒。放下針指,走至庭中,望見間壁園內,紅稀綠暗,燕語鶯啼,遊絲斜嫋,榆莢亂墜。看了這般景色,觸目感懷。遂吟《送春詩》一言。詩雲:
柴扉寂寞鎖殘春,滿地榆錢不療貧。
雲鬢衣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獨撩人。
玉英吟罷,又想道:“自爹爹亡後,終日被繼母磨難,將那吟詠之情,久已付之流水。自移居時,作了《別燕詩》,倏忽又經年許。時光迅速如此。”嗟歎了一回,又恐誤了女工,急走入來趲趕,見桌上有個帖兒,便是焦榕請妹子吃壽酒的。
玉英在後邊裁下兩折,尋出筆硯,將兩首詩錄出,細細展玩,又歎口氣道:“古來多少聰明女子,或共姊妹賡酬,或是夫妻唱和,成千秋佳話。偏我李玉英恁般命保埋沒至此,豈不可惜可悲。”又傷感多時,愈覺無聊。將那紙左折右折,隨手折成個方勝兒,藏於枕邊,卻忘收了筆硯,忙忙的趲完針指。
天色傍晚,剛是月英到家。焦氏接腳也至,見他淚痕未幹,便道:“那個難為了你,又在家做妖勢?”玉英不敢回答,將做下女工與他點看。月英也把錢交過,收拾些粥湯吃了。又做半夜生活,方才睡臥。
到了明日,焦氏見桌上擺著筆硯,檢起那帖兒,後邊已去了幾折,疑惑玉英寫他的不好處,同道:“你昨日寫的是何事?快把來我看。”玉英道:“偶然寫首詩兒,沒甚別事。”焦氏嚷道:“可是寫情書約漢子,壞我的帖兒?”玉英被這兩句話,羞得徹耳根通紅。焦氏見他臉漲紅了,隻道真有私情勾當,逼他拿出這紙來。又見折著方勝,一發道是真了,尋根棒子,指著玉英道:“你這賤人恁般大膽。我剛不在家,便寫情書約漢子。快些實說是那個?有情幾時了?”玉英哭道:“那裏說起。卻將無影醜事來肮髒。可不屈殺了人。”焦氏怒道:“贓證現在,還要口硬。”提起棒子,沒頭沒腦亂打,打得玉英無處躲閃,掙脫了往門首便跑。焦氏道:“想是要去叫漢子,相幫打我麼?”隨後來趕。不想絆上一交,正磕在一塊磚上,磕碎了頭腦,鮮血滿麵,嚷道:“打得我好。隻教你不要慌。”月英上前扶起,又要趕來,到虧亞奴緊緊扯住道:“娘,饒了姐姐罷。”那婆娘恐帶跌了兒子,隻得立住腳,百般辱罵。玉英閃在門旁啼哭。
那鄰家每日聽得焦氏淩虐這兩個女兒,今日又聽得打得利害,都在門首議論。恰好焦榕撞來,推門進去。那婆娘一見焦榕,便嚷道:“來得好。玉英這賤人偷了漢子,反把我打得如此模樣。”焦榕看見他滿麵是血,信以為實,不問情由,搶過焦氏手中棒子,趕近前,將玉英揪過來便打。那鄰家抱不平,齊走來說道:“一個十五六歲女子家,才打得一頓大棒,不指望你來勸解,反又去打他。就是做母舅的,也沒有打甥女之理。”焦榕自覺乏趣,撇下棒子,徑自去了。那鄰家又說道:“也不見這等人家,無一日不打罵這兩個女兒。如今一發連母舅都來助興了。看起來,這兩個女子也難存活。”又一個道:“若死了,我們就具個公呈,不怕那姓焦灼不償命。”焦氏一句句聽見,鄰家發作,隻得住口,喝月英推上大門,自去揩抹血汙,依舊打發月英出去求乞。
玉英哭了一回,忍著疼痛,原入裏邊去做針指。那焦氏恨聲不絕。到了晚間,吞聲飲泣,想道:“人生百歲,總隻一死,何苦受恁般恥辱打罵。”等至焦氏熟睡,悄悄抽身起來,扯下腳帶,懸梁高掛。也是命不該絕。這到虧了晚母不去料理他身上,莫說衣衫襤褸,隻這腳帶不知纏過了幾個年頭,布縷雖連,沒有筋骨。一用力,就斷了。剛剛上吊,撲通的跌下地來。驚覺月英,身邊不見了阿姐,情知必走這條死路,叫聲:“不好了。”急跳起身,救醒轉來。兀自嗚嗚而哭。那焦氏也不起身,反罵道:“這賤人。你把死來詐我麼?且到明日與你理會。”
至次早,分付月英在家看守,教亞奴引著到焦榕家裏,將昨日鄰家說話,並夜來玉英上吊事說與。又道:“倘然死了,反來連累著你。不如先送到官,除了這禍根罷。”焦榕道:“要擺布他也不難。那錦衣衛堂上,昔年曾替他打幹,與我極是相契。你家又是衛籍,竟送他到這個衙門,誰個敢來放屁。”
焦氏大喜,便教焦榕央人寫下狀詞,說玉英奸淫忤逆,將那兩首詩做個執證,一齊至錦衣衛衙門前。焦榕與衙門中人,都是廝熟的,先央進去道知其意。
少頃升堂,準了焦氏狀詞,差四個校尉前去,拘拿玉英到來。那問官聽了一麵之詞,不論曲直,便動刑具。玉英再三折辯,那裏肯聽。可憐受刑不過,隻得屈招,擬成剮罪,發下獄中。兩個禁子扶出衙門,正遇月英妹子。原來月英見校尉拿去阿姐,嚇得魂飛魄散,急忙鎖上門兒,隨後跟來打探。
望見禁子扶挾出來,便鑽向前抱住,放聲大哭,旁邊轉過焦氏,一把扯開道:“你這小賤人,家裏也不顧了,來此做甚。”
月英見了焦氏,猶如老鼠見貓,膽喪心驚,不敢不跟著他走。
到家又打的半死,恨道:“你下次若又私地去看了這賤人,查訪著實,奸歹也送你到這所在去。”月英口雖答應,終是同胞情分,割舍不下。過了兩三日,多求乞得幾十文錢,悄地踅到監門口,來探望不題。
再說玉英下到獄中,那禁子頭見他生得標致,懷個不良之念,假慈悲,照顧他,住在一個好房頭,又將些飲食調養。
玉英認做好人,感激不盡叮囑他:“有個妹子月英,定然來看,千萬放他進來,相見一麵。”那禁子緊緊記在心上。至第四日午後,月英到監門口道出姓名,那禁子流水開門引見玉英。兩下悲號,自不必說。漸至天晚,隻得分別。自此月英不時進監看覷。不在話下。
且說那禁子貪愛玉英容貌,眠思夢想,要去奸他。一來耳目眾多,無處下手;二則恐玉英不從,喊叫起來,壞了好事。提空就走去說長問短,把幾句風話撩撥。玉英是聰明女子,見話兒說得蹊蹺,已明白是個不良之人,留心提防,便不十分招架。一日,正在檻上悶坐,忽見那禁子輕手輕腳走來,低聲啞氣,笑嘻嘻的說道:“小娘子可曉得我一向照顧你的意思麼?”玉英知其來意,即立起身道:“奴家不曉得是甚意思。”那禁子又笑道:“小娘子是個伶俐人,難道不曉得?”
便向前摟抱。玉英著了急,亂喊“殺人。”那禁子見不是話頭,急忙轉身,口內說道:“你不從我麼?今晚就與你個辣手。”玉英聽了這話,捶胸跌腳的號哭,驚得監中人俱來觀看。玉英將那禁子調戲情由,告訴眾人。內中有幾個抱不平的,叫過那禁子說道:“你強奸犯婦,也有老大的罪名。今後依舊照顧他,萬事幹休;倘有些兒差錯,我眾人連名出首,但憑你去計較。”那禁子情虧理虛,滿口應承,陪告不是:“下次再不敢去惹他。”正是:羊肉饅頭沒得吃,空教惹得一身羏。
玉英在獄不見又經兩月有餘,已是六月初旬。原來每歲夏間,在朝廷例有寬恤之典,差太監審錄各衙門未經發落之事。凡事枉人冤,許諸人陳奏。比及六月初旬,玉英聞得這個消息,想起一家骨肉,俱被焦氏陷害,此番若不伸冤,再無昭雪之日矣。遂草起辨冤奏章,將合家受冤始末,細細詳述。教月英齎奏,其略雲:臣聞先正有雲:五刑不孝為先,四德以無義為恥。故竇氏投崖,雲華墜井。是皆畢命於綱常,流芳於後世也。臣父錦衣衛千戶李雄,先娶臣母,生臣姊妹三人,及弟李承祖。不幸喪母之日,臣等俱在孩提。父每見憐,仍娶繼母焦氏撫養。臣父於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征陝西反賊陣亡。天禍臣家,流移日甚。臣年十六,未獲結縭。姊妹伶仃,孑無依荷。標梅已過,紅葉無憑。嚐有《送春詩》一絕雲雲,又有《別燕詩》一絕雲雲。是皆有感而言,情非得已。奈母氏不察臣衷,疑為外遇,逼舅焦榕,拿送錦衣衛,誣臣奸淫不孝等情。問官昧臣事理,坐臣極刑。臣女流難辨,俯首聽從。蓋不敢逆繼母之情,以重不孝之罪也。邇蒙聖恩熱審,凡事枉人冤,許諸人陳奏。欽此欽遵。故不得不生樂生之心,以冀超脫。臣父本武人,頗知典籍。臣雖妾婦,幸領遺教。臣繼母年二十,有弟亞奴,生方周歲。母圖親兒蔭襲,故當父方死之時,計令臣弟李承祖十歲孩兒,親往戰場,尋父遺骨,陷之死地,以圖己私。
幸賴天佑父靈,抱骨以歸。前計不成,仍將臣弟毒藥身死,支解棄埋。又將臣妹李桃英賣為人婢,李月英屏去衣食,沿街抄化。今將臣誣陷前情。臣設有不才,四鄰何不糾舉?又不曾經獲某人,隻憑數句之詩,尋風捉影,以陷臣罪。臣之死,固當矣。十歲之弟,有何罪乎?數歲之妹,有何辜乎?臣母之過,臣不敢言。《凱風》有詩,臣當自責。臣死不足惜,恐天下後世之為繼母者,得以肆其奸妒而無忌也。伏望陛下俯察臣心,將臣所奏付諸有司。先將臣速斬,以快母氏之心。次將臣詩委勘,有無事情。
推詳臣母之心,盡在不言之表。則臣之生平獲雪,而臣父之靈亦有感於地下矣。
這一篇章疏奏上,天子重瞳親照,憐其冤抑,倒下聖旨,著三法司嚴加鞠審。三法司官不敢怠慢,會同拘到一幹人犯,連桃英也喚至當堂,逐一細問。焦氏、焦榕初時抵賴,動起刑法,方才吐露真情,與玉英所奏無異。勘得焦氏叛夫殺子,逆理亂倫,與無故殺子孫輕律不同,宜加重刑,以為繼母之戒。焦榕通同謀命,亦應抵償。玉英、月英、亞奴發落寧家。
又令變賣焦榕家產,贖回桃英。覆本奏聞,請旨。聖天子怒其凶惡,連亞奴俱敕即日處斬。玉英又上疏懇言:“亞奴尚在繈褓,無所知識。且係李氏一線不絕之嗣,乞賜矜宥。”天子準其所奏,詔下刑部,止將焦榕、焦氏二人綁付法場,即日雙雙受刑。亞奴終身不許襲職。另擇嫡枝次房承蔭,以繼李雄之嗣。玉英、月英、桃英俱擇士人配嫁。至今《列女傳》中載有李玉英辨冤奏本,又為讚雲:李氏玉英,父死家傾。《送春》《別燕》,母疑外情。置之重獄,險羅非刑。陳情一疏,冤滯始明。
後人又有詩歎雲:
昧心晚母曲如鉤,隻為親兒起毒謀。
假饒血化西江水,難洗黃泉一段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