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春去夏來,又過一年有餘,才等候得韋皋振旅而還。
那時捷書已到朝中,德宗天子知得韋皋戰退吐蕃,成了大功,龍顏大喜,禦筆加授兵部尚書太子太保,仍領西川節度使。回府之日,合屬大小文武,那一個不奉牛酒拜賀。直待軍門稍暇,遐叔也到府中稱慶。自念客途無以為禮,做得《蜀道易》一篇。你道為何叫做《蜀道易》?當時唐明皇天寶末年,安祿山反亂,卻是鄭國公嚴武做西川節度。有個拾遺杜甫,避難來到西川,又有丞相房綰也貶做節度府屬官。隻因嚴武性子頗多猜狠,所以翰林供奉李白,做《蜀道難》詞。
其尾特雲:“錦城雖雲樂,不如早歸家。”乃是替房、杜兩公憂危的意思。遐叔故將這“難”字改作“易”字,翻成樂府。
一者稱頌韋皋功德,遠過嚴武;二者見得自己僑寓錦城,得其所主,不比房、杜兩公。以此暗暗的打動他。詞雲:籲嗟蜀道,古以為難。蠶叢開國,山川鬱盤。秦置金牛,道路始刊。天梯石棧,勾接危巒。仰薄青霄,俯掛飛湍。猿猴之捷,尚莫能幹。使人對此,寧不悲歎。自我韋公,建節當關。蕩平西寇,降服南蠻。風煙寧息,民物殷繁。四方商賈,爭出其間。匪無跋涉,豈乏躋攀;若在衽席,既坦而安。蹲鴟療饑,筒布禦寒。是稱天府,為利多端。寄言客子,可以開顏。錦城甚樂,何必思還。
韋皋看見《蜀道易》這一篇,不勝歎服,便對遐叔說:“往時李白所作《蜀道難》詞,太子賓客賀知章稱他是天上謫下來的仙人,今觀仁兄高才,何讓李白。老夫幕府正缺書記一員,意欲申奏取旨,借重仁兄為禮部員外,權充西川節度府記室參軍,庶得朝夕領教。不識仁兄肯曲從否?”遐叔答道:“我朝最重科目。凡士子不繇及第出身,便做到九棘三槐,終久被人欺侮。小生雖則三番落第,壯氣未衰,怎忍把先世科名,一朝自廢?如今叨寓貴鎮,已過歲餘,寒荊白氏在家,久無音信。朝夕縈掛,不能去懷。巴得旌旄回府,正要告辭。伏乞俯鑒微情,勿嫌方命。”韋皋謝道:“既是仁兄不允,老夫亦不敢相強。隻是目下歲暮,冰雪載途,不好行走。不若少待開春,治裝送別,未為晚也。”遐叔一來見韋皋意思殷勤,二來想起天氣果然寒冷,路上難行,又隻得住下。
捱過殘臘,到了新年,又早是上元佳節。原來成都府地沃人稠,本是西南都會。自唐明皇駐蹕之後,四方朝貢,皆集於此,便有京都氣象。又經嚴鄭公鎮守巴蜀,專以平靜為政,因此閭閻繁富,庫藏充饒。現今韋皋繼他,降服雲南諸夷,擊破吐蕃五十萬眾,威名大振。這韋皋最是豪傑的性子,因見地方寧定,民心歸附,預傳號令,分付城內城外都要點放花燈,與民同樂。那道令旨傳將出去,誰敢不依。自十三至十七,共是五夜,家家門首紮縛燈柵,張掛新奇好燈,巧樣煙火,照耀如同白晝。獅蠻社火,鼓樂笙簫,通宵達旦。韋皋每夜大張筵宴,在散花樓上,單請遐叔慶賞元宵。剛到下燈之日,遐叔便去告辭。韋皋再三苦留,終不肯住乃對遐叔說道:“仁兄歸心既決,似難相強。隻是老夫還有一杯淡酒,些小資裝,當在萬裏橋東,再與仁兄敘別,幸勿固拒。”即傳令撥一船隻,次日在萬裏橋伺候,送遐叔東歸;又點長行軍士一名護送。
到明日,韋皋設宴在萬裏橋餞別遐叔,親舉金杯,說道:“此橋最古,昔諸葛孔明送費禕使吳,道是萬裏之行,實始於此,這橋因以得名。今仁兄青雲萬裏,亦由今始,願努力自愛。老夫蟬冠雖敝,拱聽泥金佳報,特為仁兄彈之。”一連的勸了三杯,方才捧出一個錦囊,說道:“老夫深荷令先公推薦之力,得有今日。止因王事鞅掌,未得少酬大恩,有累遠臨,豈不慚汗。但今盜賊生發,勢難重挈。老夫聊備三百金,權充路費。此外別有黃金萬兩,蜀錦千端,俟道路稍寧,專人奉送。勿謂老夫輕薄,為負恩人也。”又喚過軍士分忖道:“一路小心服侍,不可怠慢。”軍士叩頭答應。遐叔再三拜謝道:“不才受此,已屬過望,敢煩後命。”領了錦囊,軍士跟隨上船。那韋皋還在橋上,直等望不見這船,然後回府。不在話下。
且說遐叔別了韋皋,開船東去。原來下水船,就如箭一般急的,不消兩三日,早到巫峽之下。遠遠的望見巫山神女廟,想起:“當時從此經討,暗祈神女托夢我白氏娘子,許他賦詩為謝。不知這夢曾托得去不曾托得去?我豈可失信。”便口占一首以償宿願。詩雲:
古木陰森一線天,巫峰十二鎖寒煙。
襄王自作風流夢,不是陽台雲雨仙。
題畢,又向著山上作禮稱謝。過了三峽,又到荊州。不想送來那軍士,忽然生起病來,遐叔反要去服侍他。又行了幾日,來到漢口地方。自此從汝寧至洛陽,都是旱路。那軍士病體雖愈,難禁鞍馬馳驟。遐叔寫下一封書信,留了些盤費,即令隨船回去,獨自個收拾行李登岸,卻也會算計,自己買了一頭牲口,望東都進發。約摸行了一個月頭,才到洛陽地麵,離著開陽門隻有三十餘裏。是時天色傍晚,一心思量趕回家去,策馬前行。又走了十餘裏路,早是一輪月上。趁著月色,又走了十來裏,隱隱的聽得鍾鳴鼓響,想道:“城門已閉,縱趕到也進城不及了。此間正是龍華古寺,人疲馬乏,不若且就安歇。”解囊下馬,投入山門。不爭此一夜,有分教:蝴蝶夢中逢佚女,鷺鷥杓底聽嬌歌。
話分兩頭。且說白氏自龍華寺前與遐叔分別之後,雖則家事荒涼,衣食無措,猶喜白氏女工精絕,翰墨傍通。況白姓又是個東京大族,姑姊妹間也有就他學習針指的,也有學做詩詞的,少不得具些禮物為酬謝之資,因此盡堪支給。但時時記念丈書臨別之言,本以一年為約,如何三載尚未回家?
況聞西川路上有的是一線天、人鮓甕、蛇倒退、鬼見愁,都這般險惡地麵。所以古今稱說途路艱難,無如蜀道。想起丈夫經由彼處,必多驚恐。別後杳無書信,知道安否如何?“教我這條肚腸,怎生放得。”欲待親往西川,體訪消息。“隻我女娘家,又是個不出閨門的人,怎生去得?除非夢寐之中,與他相見,也好得個明白。”因此朝夕懸念。睡思昏沉,深閨寂寞,兀坐無聊,題詩一首。詩雲:
西蜀東京萬裏分,雁來魚去兩難聞。
深閨隻是空相憶,不見關山愁殺人。
那白氏一心想著丈夫,思量要做個夢去尋訪。想了三年有餘,再沒個真夢。一日正是清明佳節,姑姊妹中,都來邀去踏青遊玩。白氏那有恁樣閑心腸。推辭不去。到晚上對著一盞孤燈,淒淒惶惶的呆想。坐了一個黃昏,回過頭來,看見丫鬟翠翹已是齁齁睡去。白氏自覺沒情沒緒,隻得也上床去睡臥。翻來覆去,那裏睡得安穩,想道:“我直恁命保要得個夢兒去會他也不能勾。”又想道:“總然夢兒裏會著了他,到底是夢中的說話,原作不得準。如今也說不得了。須是親往蜀中訪問他回來,也放下了這條腸子。”卻又想道:“我家姊妹中曉得,怎麼肯容我去。不如瞞著他們,就在明早悄悄前去。”正想之間,隻聽得喔喔雞鳴,天色漸亮。即忙起身梳裹,扮作村莊模樣,取了些盤纏銀兩,並幾件衣脹,打個包裹,收拾完備。看翠翹時,睡得正熟,也不通他知道,一路開門出去。
離了崇賢裏,頃刻出了開陽門,過了龍華寺,不覺又蚤到襄陽地麵。有一座寄錦亭。原來苻秦時,有個安南將軍竇滔,鎮守襄陽,挈了寵妾趙陽台隨任,拋下妻子蘇氏。那蘇氏名蕙,字若蘭,生得才貌雙絕。將一幅素錦,長廣八寸,織成回文詩句,五色分章,計八百四十一字,詩三千七百五十二首,寄與竇滔。竇滔看見,立時送還陽台,迎接蘇氏到任,夫妻恩愛,比前更篤。後人遂為建亭於此。那白氏在亭子上眺望良久,歎道:“我雖不及若蘭才貌,卻也粗通文墨。縱有織錦回文,誰人為寄,使他早整歸鞭,長諧伉儷乎?”乃口占回文詞一首,題於亭柱上。詞雲:陽春豔曲,麗錦誇文。傷情織怨,長路懷君。惜別同心,膺填思悄。碧鳳香殘,青鸞夢曉。
若倒讀轉來,又是一首好詞:
曉夢鸞青,殘香鳳碧。悄思填膺,心同別惜。君懷路長,怨織情傷。文誇錦麗,曲豔春陽。
白氏題罷,離了寄錦亭,不覺又過荊州,來到夔府。恰遇天晚。見前麵有所廟宇,遂入廟中投宿。抬頭觀看,上麵懸一金字扁額,寫著“高唐觀”三個大字,乃知是巫山神女之廟。便於神座前撮土為香,禱告道:“我白氏小字娟娟,本在東京居住隻為兒夫獨孤遐叔去訪西川節度韋皋,一別三年,杳無歸信,是以不辭跋涉,萬裏相尋,今夕寄宿仙宮,敢陳心曲。吾想神女曾能通夢楚王,況我同是女流,豈不托我一夢?伏乞大賜靈感,顯示前期,不勝虔懇之至。”禱罷而睡。
果然夢見神女備細說道:“遐叔久寓西川,平安無恙。如今已經辭別,取路東歸。你此去怎麼還遇得他著?可早早回身家去。須防途次尚有虛驚。保重,保重。”那白氏颯然覺來,隻見天已明了,想起神女之言,曆曆分明,料然不是個春夢。遂起來拜謝神女,出了廟門,重尋舊徑,再轉東都。在路曉行暮止,迤逶望東而來。
此時正值暮春天氣,隻見一路上有的是紅桃綠柳,燕舞鶯啼。白氏貪看景致,不覺日晚,尚離開陽門二十餘裏,便趁著月色,趲步歸家。忽遇前麵一簇遊人,笑語喧雜,漸漸的走近。你道是什麼樣人?都是洛陽少年,輕薄浪子。每遇花前月下,打夥成群,攜著的錦瑟瑤笙,挈著的青尊翠幕,專慣窺人婦女,逞己風流。白氏見那夥人來得不三不四,卻待躲避。原來美人映著月光,分外嬌豔,早被這夥人瞧破。便一圈圈將轉來,對白氏道:“我們出郭春遊,步月到此,有月無酒,有酒無人,豈不辜負了這般良夜。此去龍華古寺不遠,桃李大開。願小娘子不棄,同去賞玩一回何如?”那白氏聽見,不覺一點怒氣,從腳底心裏直湧到耳朵根邊,把一個臉都變得通紅了,罵道:“你須不是史思明的賊黨,清平世界,誰敢調弄良家女子。況我不是尋常已下之人,是白司農的小姐,獨孤司封的媳婦,前進士獨孤遐叔的渾家。誰敢羅唕。”怎禁這班惡少,那管什麼宦家、良家,任你喊破喉嚨,也全不作準。
推的推,擁的擁,直逼入龍華寺去賞花。這叫做鐵怕落爐,人怕落套。正是:分明繡閣嬌閨婦,權做徵歌侑酒人。
且說遐叔因進城不及,權在龍華寺中寄宿一宵。想起當初從此送別,整整的過了三年,“不知我白氏娘子,安否何如?”
因誦襄陽孟浩然的詩,說道:“近家心轉切,不敢問來人。”吟詠數番,潸然淚下。坐到更深,尚未能睡。忽聽得牆外人語喧嘩,漸漸的走進寺來。遐叔想道:“明明是人聲,須不是鬼。似這般夜靜,難道有甚官府到此?”正惶惑間,隻見有十餘人,各執笤帚糞箕,將殿上掃除幹淨去訖。不多時,又見上百的人,也有鋪設茵席的,也有陳列酒肴的,也有提著燈燭的,也有抱著樂器的,絡繹而至,擺設得十分齊整。遐叔想道:“我曉得了,今日清明佳節,一定是貴家子弟出郭遊春。因見月色如晝,殿底下桃李盛開,爛漫如錦,來此賞玩。若見我時,必被他趕逐。不若且伏在後壁佛桌下,待他酒散,然後就寢。隻是我恁般晦氣,在古廟中要討一覺安睡,也不能勾。”即起身躲在後壁,聲也不敢則。
又隔了一回,隻見六七個少年,服色不一,簇擁著個女郎來到殿堂酒席之上。單推女郎坐在西首,卻是第一個座位。
諸少年皆環向而坐,都屬目在女郎身上。遐叔想道:“我猜是豪貴家遊春的,果然是了。隻這女郎不是個官妓,便是個上妓,何必這般趨奉他?難道有甚良家女子,肯和他們到此飲宴?莫不是強盜們搶奪來的?或拐騙來的?”隻見那女郎側身西坐,攢眉蹙額,有不勝怨恨的意思。
遐叔凝著雙睛,悄地偷看,宛似渾家白氏,吃了一驚。這身子就似吊在冰桶裏,遍體冷麻,把不住的寒顫。卻又想道:“呸。我好十分蒙憧,娘子是個有節氣的,平昔間終日住在房裏,親戚們也不相見,如何肯隨這班人行走?世上麵貌廝像的盡多,怎麼這個女郎就認做娘子?”雖這般想,終是放心不下,悄地的在黑影子裏一步步挨近前來,仔細再看,果然聲音舉止,無一件不是白氏,再無疑惑。卻又想道:“莫不我一時眼花錯認了?”又把眼來擦得十分明亮,再看時節,一發絲毫不差。卻又想道:“莫不我睡了去,在夢兒裏見他?”把眼霎霎,把腳踏踏,分明是醒的,怎麼有此詫異的事。“難道他做閨女時尚能截發自誓,今日卻做出這般勾當。豈為我久客西川,一定不回來了,遂改了節操?我想蘇秦落第,嗔他妻子不曾下機迎接。後來做了丞相,尚然不肯認他。不知我明早歸家,看他還有甚麵目好來見我?”心裏不勝忿怒,磨拳擦掌的要打將出去,因見他人多夥眾,可不是倒捋虎須?且再含忍,看他怎生的下常隻見一個長須的,舉杯向白氏道:“古語雲:‘一人向隅,滿坐不樂。’我輩與小娘子雖然乍會,也是天緣。如此良辰美景,亦非易得,何苦恁般愁鬱?請放開懷抱,歡飲一杯;並求妙音,以助酒情。”那白氏本是強逼來的,心下十分恨他,欲待不歌,卻又想:“這班乃是無籍惡少,我又孤身在此,怕觸怒了他,一時撤潑起來,豈不反受其辱。”隻得拭幹眼淚,拔下金雀釵,按板而歌。歌雲:今夕何夕?存耶?沒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園樹傷心兮三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