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張孝基陳留認舅(3 / 3)

在路行了幾日,來到許昌,張孝基打發朱信先將行李歸家,報告渾家,自同過遷徑到自己家中,見過父母,將此事說知。令過遷相見已畢,遂引到後園,打掃一間房子,把出被窩之類,交付安歇,又分忖道:“不許到別處行走。我若查出時,定然責罰!”過遷連聲答應:“不敢,不敢!”孝基別了父母,回至家中,悄悄與渾家說了。渾家再三稱謝,不題。是日過遷當晚住下,次日起早,便起身擔著器具去鋤地。看那園時,甚是廣闊,周圍編竹為籬。張太公也是做家之人,並不種甚花木,單種的是蔬菜。灌園的非止一人。過遷初時,那裏運弄得來?他也不管,一味蠻墾。過了數日,漸覺熟落,好不歡喜。每日擔水灌澆,刈草鋤墾,也不與人搭話。從清晨直至黃昏,略不少息。或遇淒風楚雨之時,思想父親,吞聲痛泣。欲要往墳上叩個頭兒,又守著規矩,不敢出門。想起妹子,聞說就嫁在左近,卻不知是那家。意欲見他一麵,又想:“今日落於人後,何顏去見妹子。總不嫌我,倘被妹夫父母兄弟奚落,卻不自取其辱!”索性把這念頭休了。

且說張孝基日日差人察聽,見如此勤謹,萬分歡喜。又教人私下試他,說:“小乙哥,你何苦日夜這般勞碌?偷些工夫同我到街坊上頑耍頑耍,請你吃三杯,可好麼?”過遷大怒道:“你這人自己怠惰,已是不該,卻又來引誘我為非!下次如此,定然稟知家主。”一日,張孝基自來查點,假意尋他事過,高聲叱喝要打。過遷伏在地上,說道:“是小人有罪,正該責罰。”張孝基恨了幾聲,乃道:“姑恕你初次,且不計較。倘若再犯,定然不饒。”過遷頓首唯唯。自此之後,愈加奮勵。

約摸半年,並無倦怠之意,足跡不敢跨出園門。

張孝基見他悔過之念已堅,一日,教人拿著一套衣服並巾幘鞋襪之類,來到園上,對過遷道:“我看你作事勤謹,甚是可用。如今解庫中少個人相幫,你到去得,可戴了巾幘,隨我同去。”過遷道:“小人得蒙收留灌園,已出望外,豈敢複望解庫中使令?”張孝基道:“不必推辭,但得用心支理,便是你的好處了。”過遷即便裹起巾幘,整頓衣裳。此時模樣,比前更是不同。隨孝基至堂中,作別張太公出門。路上無顏見人,低著頭而走。不一時,望見自家門首,心中傷感,暗自掉下淚來。到得門口,隻見舊日家人都叉手拱立兩邊,讓張孝基進門。過遷想道:“我家這些人,如何都歸在他家?想是隨屋賣的了。”卻也不敢呼喚,隻低著頭而走。眾家人隨後也跟進來。到了黨中,便立住腳不行,見桌椅家夥之類,俱是自家故物,愈加淒慘。張孝基道:“你隨我來,教你見一個人。”過遷正不知見那個,隻得又隨著而走。卻從堂後轉向左邊。過遷認得這徑道乃他家舊時往家廟去之路。漸漸至近,孝基指著堂中道:“有人在裏邊,你進去認一認。”過遷急忙走去,抬頭看見父親神影,翻身拜倒在地,哭道:“不肖子流落卑汙,玷辱家門,生不能侍奉湯藥,死不能送骨入土,忤逆不道,粉骨難贖!”以頭叩地,血被於麵。正哭間,隻聽得背後有人哭來,叫道:“哥哥,你一去不回,全不把爹爹為念!”

過遷舉眼見是妹子,一把扯住道:“妹子,隻道今生已無再見之期,不料複得與你相會!”哥妹二人,相持大哭。

昔年流落實堪傷,今日相逢轉斷腸。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哥妹哭了一回,過遷向張孝基拜謝道:“若非妹丈救我性命,必作異鄉之鬼矣!大恩大德,將何補報!”張孝基扶起道:“自家骨肉,何出此言!但得老舅改過自新,以慰嶽丈在天之靈,勝似報我也。”過遷泣謝道:“不肖謹守妹丈向日約束,倘有不到處,一依前番責罰。”張孝基笑道:“前者老舅不知詳細,故用權宜之策。今已明白,豈有是理!但須自戒可也。”

當下張孝基喚眾家人來,拜見已畢,回至房中。淑女整治酒肴款待。過遷乃問:“你的大嫂嫁了何人?”淑女道:“哥哥,你怎說這話,卻不枉殺了人!當日爹爹病重,主張教嫂嫂轉嫁,嫂嫂立誌不從。”乃把前事細說一遍,又道:“如今見守在家,怎麼說他嫁人!”過遷見說妻子貞節,又不覺淚下,乃道:“我那裏曉得!都是朱信之言。”張孝基道:“此乃一時哄你的話。待過幾時,同你去見令嶽,迎大嫂來家。”過遷道:“這個我也不想矣,但要到爹爹墓上走遭。”張孝基道:“這事容易!”到次早,備辦祭禮,同到墓上。過遷哭拜道:“不肖子違背爹爹,罪該萬死!今願改行自新,以贖前非,望乞陰靈洞鑒。”祝罷,又哭。張孝基勸住了,回到家中,把解庫中銀錢點明,付與過遷掌管。那過遷雖管了解庫,一照灌園時早起晏眠,不辭辛苦,出入銀兩,公平謹慎。往來的人,無不歡喜。將張孝基夫妻恭敬猶如父母。倘有疑難之事,便來請問。終日住在店中,毫無昔日之態。此時親戚盡曉得他已回家,俱來相探。彼此隻作個揖,未敢深談。

過了兩三個月,張孝基還恐他心活,又令人來試他說:“小官人,你平昔好頑,沒銀時還各處抵借來用。今見放著白晃晃許多東西,到呆坐看守!近日有個絕妙的人兒,有十二分才色,藏在一個所在。若有興,同去吃杯茶,何如?”過遷聽罷,大喝道:“你這鳥人!我隻因當初被人引誘壞了,弄得破家蕩產,幾乎送了性命。心下正恨著這班賊男女,你卻又來哄我!”便要扯去見張孝基。那人招稱不是,方才罷了。孝基聞知如此,不勝之喜。

時光迅速,不覺又是半年。張孝基把庫中賬目,細細查算,分毫不差,乃對過遷說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向日你初回時,我便要上覆令嶽,迎大嫂與老舅完聚。恐他還疑你是個敗子,未必肯許,故此止了。今你悔過之名,人都曉得,去迎大嫂,料無推托。如今可即同去。”過遷依允。淑女取出一副新鮮衣服與他穿起,同至方家。方長者出來相見。過遷拜倒在地道:“小婿不肖,有負嶽父、賢妻!今已改過前非,欲迎令愛完聚。”方長者扶起道:“不消拜,你之所行,我盡已知道。小女既歸於汝,老夫自當送來。”張孝基道:“親翁還在何日送來?”方長者道:“就明日便了。”張孝基道:“親翁亦求一顧,尚有話說。”方長者應允。二人作別,回到家裏。

張孝基遍請親戚鄰裏,於明日吃慶喜筵席。

到次日午前,方氏已到。過遷哥妹出去相迎。相見之時,悲喜交集。方氏又請張孝基拜謝。少頃,諸親俱到,相見已畢,無不稱讚孝基夫婦玉成之德,過遷改悔之善,方氏誌節之堅。不一時,酒筵完備。張孝基安席定位,敘齒而坐。酒過數巡,食供三套,張孝基起身進去,教人捧出一個箱兒,放於桌上,討個大杯,滿斟熱酒,親自遞與過遷道:“大舅,滿飲此杯。”過遷見孝基所敬,不敢推托,雙手來接道:“過遷理合敬妹丈,如何反勞尊賜?”張孝基道:“大舅就請幹了,還有話說。”過遷一吸而荊孝基將鑰匙開了那隻箱兒,箱內取出十來本文薄,遞與過遷:“你請收了這幾本賬目。”過遷接了,問道:“妹丈,這是什麼賬?”張孝基道:“你且收下,待我細說。”乃對眾人道:“列位尊長在上,小生有一言相稟。”

眾人俱站立起身道:“不知足下有何見諭?老漢們願聞清誨。”

遂側耳拱聽。張孝基疊出兩個指頭,說將出來,言無數句,使聽者無不嘖嘖稱羨。正是: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

曾記床頭語,窮通不二心。

當下張孝基說道:“昔年嶽父隻因大舅蕩費家業,故將財產傳與小生。當時再三推辭,嶽父執意不從。因見正在病中,恐觸其怒,反非愛敬之意,故勉強承受。此皆列位尊長所共見,不必某再細言。及嶽父棄世之後,差人四處尋訪大舅。四五年間,毫無蹤影。天意陳留得遇,當時本欲直陳,交還原產;仍恐其舊態猶存,依然浪費,豈不反負嶽父這段恩德!故將真情隱匿,使之耕種,繩以規矩,勞其筋骨,苦其心誌,兼以良言勸喻,隱語諷刺,冀其悔過自新。幸喜彼亦自覺前非,怨艾日深,幡然遷改。及令管庫,處心公平,臨事馴謹。數月以來,絲毫不苟。某猶恐其心未堅,幾遍教人試誘,心如鐵石,片語難投,竟為誌誠君子矣!故特請列位尊長到此,將昔日嶽父所授財產,並曆年收積米穀布帛銀錢,分毫不敢妄用,一一開載賬上。今日交還老舅,明早同令妹即搬歸寒舍矣。”又在篋中取出一紙文書,也奉與過遷道:“這幅紙乃昔年嶽父遺囑,一發奉還。適來這杯酒,乃勸大舅,自今以後兢兢業業,克儉克勤,以副嶽父泉台之望。勿得意盈誌滿,又生別念。戒之,戒之!”

眾人到此,方知昔年張孝基苦辭不受,乃是真情,稱歎不已。過遷見說,哭拜於地道:“不肖悖逆天道,流落他鄉,自分橫死街衢,永無歸期。此產豈為我有!幸逢妹丈救回故裏,朝夕訓誨,激勵成人,全我父子,完我夫婦,延我宗祀,正所謂生我者父母,成我者妹丈。此恩此德,高天厚地,殺身難報。即使執鞭隨蹬,亦為過分,豈敢複有他望!況不肖一生違逆父命,罪惡深重,無門可贖。今此產乃先人主張授君,如歸不肖,卻不又逆父誌,益增我罪!”張孝基扶起道:“大舅差矣!嶽父一世辛苦,實欲傳之子孫世守。不意大舅飄零於外,又無他子可承,付之於我,此乃萬不得已,豈是他之本念。今大舅已改前愆,守成其業,正是繼父之誌。嶽父在天,亦必徜徉長笑,怎麼反增你罪?”過遷又將言語推辭。

兩下你讓我卻,各不肯收受,連眾人都沒主意。方長者開言對張孝基道:“承姑丈高誼,小婿義不容辭。但全歸之,其心何安!依老夫愚見,各受其半,庶不過情。”眾人齊道:“長者之言甚是!昔日老漢們亦有此議,隻因太公不允,所以止了。不想今日原從這著。可見老成之見,大略相同。”張孝基道:“親翁,子承父業,乃是正理,有甚不安!若各分其半,即如不還一般了。這怎使得!”方長者又道:“既不願分,不若同居於此,協力經營。待後分之子孫,何如?”張孝基道:“寒家自有敝廬薄產,子孫豈可占過氏之物?”眾人見執意不肯,俱勸過遷受領。過遷卻又不肯,跑進裏邊,見妹子正與方氏飲酒,過遷上前哭訴其事,教妹子勸張孝基受其半。那知淑女說話與丈夫一般。過遷夫婦跪拜哀求,隻是不允。過遷推托不去,再拜而受。眾人齊讚道:“張君高義,千古所無!”

唐人羅隱先生有讚雲:

能生之,不能富之;能富之,不能教之。死而生之,貧而富之,小人而君子之。嗚呼孝基,真可為百世之師!

當日直飲至晚而散。到次日,張孝基叫渾家收拾回家。過遷苦留道:“妹丈財產既已不受,且同居於此,相聚幾時,何忍遽別!”張孝基道:“我家去此不遠,朝暮便見,與居此何異!”過遷料留不住,乃道:“既如此,容明日治一酌與妹丈為餞,後日去何如?”孝基許之。次日,過遷大排筵席,廣延男女親鄰,並張太公夫婦。張媽媽守家不至。請張太公坐了首席,其餘賓客依次而坐。裏邊方氏姑嫂女親,自不必說。是日筵席,水陸畢備,極其豐富。眾客盡歡而別。客去後,張孝基對過遷道:“大舅,嶽父存日,從不曾如此之費。下次隻宜儉省,不可以此為則。”過遷唯唯。次日,孝基夫婦,止收拾妝奩中之物,其餘一毫不動,領著兩個兒子,作辭起身。過遷、方氏同婢仆直送至張家,置酒款待而回。自此之後,過遷操守愈勵,遂為鄉閭善士。隻因勤苦太過,漸漸習成父親慳吝樣子。後亦生下一子,名師儉。因懲自己昔年之失,嚴加教誨。此是後話不題。

且說裏中父老,敬張孝基之義,將其事申聞郡縣,郡縣上之於朝。其時正是曹丕篡漢,欲收人望,遂下書徵聘。孝基惡魏乃僭竊之朝,恥食其祿,以親老為辭,不肯就辟。後父母百年後,容毀骨立,喪葬合禮,其名愈著。州郡俱舉孝廉。凡五詔,俱以疾辭。有人問其緣故,孝基笑而不答。隱於田裏,躬耕樂道,教育二子。長子名繼,次子名紹,皆仁孝有學行,裏中鹹願與之婚,孝基擇有世德者配之。孝基年五十外,忽夢上帝膺召,夫婦遂雙雙得疾。二子日夜侍奉湯藥,衣不解帶。過遷聞知,率其子過師儉同來,亦如二子一般侍奉。孝基謝而止之。過遷道:“感君之德,恨不能身代。

今聊效區區,何足為謝。”過了數日,夫婦同逝。臨終之時,異香滿室。鄰裏俱聞空中車馬音樂之聲,從東而去。二子哀慟,自不必說。那過遷哭絕複甦,至於嘔血。喪葬之費,俱過遷為之置辦。二子泣辭再三,過遷不允。

一月後,有親友從洛中回來,至張家吊奠,述雲:“某日於嵩山遊玩,忽見旌幢騶禦滿野。某等避在林中觀看,見車上坐著一人,絳袍玉帶,威儀如王者,兩邊錦衣花帽,侍衛多人。仔細一認,乃是令先君。某等驚喜,出林趨揖。令先君下車相慰。某等問道:‘公何時就徵,遂為此顯官?’令先君答雲:‘某非陽官,乃陰職也。上帝以某還財之事,命主此山。煩傳示吾子,不必過哀。’言訖,倏然不見。方知令先君已為神矣。”二子聞言,不勝哀感。那時傳遍鄉裏,無不歎異。

相率為善,名其裏為義感鄉。晉武帝時,州郡舉二子孝廉,俱為顯官。過遷年至八旬外而終。兩家子孫繁盛,世為姻戚雲。

還財陰德慶流長,千古名傳義感鄉。

多少競財疏骨肉,應知無麵向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