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天下有恁般巧事!正說間,旁邊走出一個老和尚來,問道:“有甚和尚,謀死在那個尼姑庵裏?怎麼一個模樣?”眾人道:“是城外非空庵東院,一個長長的黃瘦小和尚,像死不多時哩。”老和尚見說,便道:“如此說來,一定是我的徒弟了。”眾人問道:“你徒弟如何卻死在那裏?”老和尚道:“老僧是萬法寺住持覺圓,有個徒弟叫做去非,今年二十六歲,專一不學長浚老僧管他不下。自今八月間出去,至今不見回來。他的父母又極護短。不說兒子不學好,反告小僧謀死,今日在此候審。若得死的果然是他,也出脫了老僧。”毛潑皮道:“老師父,你若肯請我,引你去看如何?”老和尚道:“若得如此,可知好麼!”
正待走動,隻見一個老兒,同著一個婆子,趕上來,把老和尚接連兩個巴掌,罵道:“你這賊禿!把我兒子謀死在那裏?”老和尚道:“不要嚷,你兒子如今有著落了。”那老兒道:“如今在那裏?”老和尚道:“你兒子與非空庵尼姑串好,不知怎樣死了,埋在他後園。”指著毛潑皮道:“這位便是證見。”
扯著他便走。那老兒同婆子一齊跟來,直到非空庵。那時庵傍人家盡皆曉得,若老若幼,俱來觀看。毛潑皮引著老和尚,直至裏邊。隻見一間房裏,有人叫響。毛潑皮推門進去看時,卻是一個將死的老尼姑,睡在床上叫喊:“肚裏餓了,如何不將飯來我吃?”毛潑皮也不管他,依舊把門拽上了,同老和尚到後園柏樹下,扯開材蓋。那婆子同老兒擦磨老眼仔細認看,依稀有些相像,便放聲大哭。看的人都擁在做一堆。問起根由,毛潑皮指手劃腳,剖說那事。老和尚見他認了,隻要出脫自己,不管真假,一把扯道:“去,去,去,你兒子有了,快去稟官,拿尼姑去審問明白,再哭未遲。”那老兒隻得住了,把材蓋好,離了非空庵,飛奔進城。到縣前時,恰好知縣相公方回。
那拘老和尚的差人,不見了原被告,四處尋覓,奔了個滿頭汗。赫家眾人見毛潑皮老和尚到了,都來問道:“可真是你徒弟麼?”老和尚道:“千真萬真!”眾人道:“既如此,並做一事,進去稟罷。”差人帶一幹人齊到裏邊跪下。到先是赫家人上去稟說家主不見緣由,並見蒯匠絲絛,及庵中小尼所說,開棺卻是和尚屍首,前後事一一細稟。然後老和尚上前稟說,是他徒弟,三月前驀然出去,不想死在尼姑庵裏,被伊父母訐告。“今日已見明白,與小僧無幹,望乞超豁。”知縣相公問那老兒道:“果是你的兒子麼?不要錯了。”老兒稟道:“正是小人的兒子,怎麼得錯!”知縣相公即差四個公差到庭中拿尼姑赴審。
差人領了言語,飛也似趕到庵裏,隻見看的人便擁進擁出,那見尼姑的影兒?直尋到一間房裏,單單一個老尼在床將死快了。內中有一個道:“或者躲在西院。”急到西院門口,見門閉著,敲了一回,無人答應。公差心中焦躁,俱從後園牆上爬將過去。見前後門戶,盡皆落鎖。一路打開搜看,並不見個人跡。差人各溜過幾件細軟東西,到拿地方同去回官。
知縣相公在堂等候,差人稟道:“非空庵尼姑都逃躲不知去向,拿地方在此回話。”知縣問地方道:“你可曉得尼姑躲在何處?”
地方道:“這個小人們那裏曉得!”知縣喝道:“尼姑在地方上偷養和尚,謀死人命,這等不法勾當,都隱匿不報。如今事露,卻又縱容躲過,假推不知。既如此,要地方何用?”喝教拿下去打。地方再三苦告,方才饒得。限在三日內,準要一幹人犯。召保在外,聽候獲到審問。又發兩張封皮,將庵門封鎖不題。
且說空照、靜真同著女童香公來到極樂庵中。那庵門緊緊閉著,敲了一大回,方才香公開門出來。眾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齊擁入,流水叫香公把門閉上。庵主了緣早已在門傍相迎,見他們一窩子都來,且是慌慌張張,料想有甚事故。
請在佛堂中坐下,一麵教香公去點茶,遂開言問其來意。靜真扯在半邊,將上項事細說一遍,要借庵中躲避。了緣聽罷,老大吃驚,沉吟了一回,方道:“二位師兄有難來投,本當相留。但此事非同小可!往遠處逃遁,或可避禍。我這裏牆卑室淺,耳目又近。倘被人知覺,莫說師兄走不脫,隻怕連我也涉在渾水內,如何躲得!”
你道了緣因何不肯起來?他也是個廣開方便門的善知識,正勾搭萬法寺小和尚去非做了光頭夫妻,藏在寺中三個多月。
雖然也扮作尼姑,常恐露出事來,故此門戶十分緊急。今日靜真也為那樁事敗露來躲避,恐怕被人緝著,豈不連他的事也出醜,因這上不肯相留。空照師徒見了緣推托,都麵麵相覷,沒做理會。到底靜真有些賊智,曉得了緣平昔貪財,便去袖中摸出銀子,揀上二三兩,遞與了緣道:“師兄之言,雖是有理,但事起倉卒,不曾算得個去路,急切投奔何處?望師兄念向日情分,暫容躲避兩三日。待勢頭稍緩,然後再往別處。這些少銀兩,送與師兄為盤纏之用。”果然了緣見著銀子,就忘了利害,乃道:“若隻住兩三日,便不妨礙,如何要師兄銀子!”靜真道:“在此攪擾,已是不當,豈可又費師兄。”
了緣假意謙讓一回,把銀收過。引入裏邊去藏躲。
且說小和尚去非,聞得香公說是非空庵師徒五眾,且又生得標致,忙走出來觀看。兩下卻好打個照麵,各打了問訊。
靜真仔細一看,卻不認得,問了緣道:“此間師兄,上院何處?怎麼不曾相會?”了緣扯個謊道:“這是近日新出家的師弟,故此師兄還認不得。”那小和尚見靜真師徒姿色勝似了緣,心下好不歡喜,想道:“我好造化,那裏說起!天賜這幾個妙人到此,少不得都刮上他,輪流兒取樂快活!”當下了緣備辦些素齋款待。靜真、空照心中有事,耳熱眼跳,坐立不寧,那裏吃得下飲食。到了申牌時分,向了緣道:“不知庵中事體若何?欲要央你們香公去打聽個消息,方好計較長策。”了緣即教香公前去。
那香公是個老實頭,不知利害,一徑奔到非空庵前,東張西望。那時地方人等正領著知縣鈞旨,封鎖庵門,也不管老尼死活,反鎖在內,兩條封皮,交叉封好。方待轉身,見那老頭探頭探腦,幌來幌去,情知是個細作,齊上前喝道:“官府正要拿你,來得恰好!”一個拿起索子,向頸上便套。嚇得香公身酥腳軟,連聲道:“他們借我庵中躲避,央來打聽的,其實不幹我事。”眾人道:“原曉得你是打聽的。快說是那個庵裏?”香公道:“是極樂庵裏。”
眾人得了實信,又叫幾個幫手,押著香公齊到極樂庵,將前後門把好,然後叩門。裏邊曉得香公回了,了緣急急出來開門。眾人一擁而入,迎頭就把了緣拿住,押進裏麵搜捉,不曾走了一個。那小和尚著了忙,躲在床底下,也被搜出。了緣向眾人道:“他們不過借我庵中暫避,其實做的事體,與我分毫無幹,情願送些酒錢與列位,怎地做個方便,饒了我庵裏罷。”眾人道:“這使不得!知縣相公好不利害哩!倘然問在何處拿的,教我們怎生回答?有幹無幹,我們總是不知,你自到縣裏去分辨。”了緣道:“這也容易。但我的徒弟乃新出家的,這個可以免得,望列位做個人情。”眾人貪著銀子,卻也肯了,內中又有個道:“成不得!既是與他沒相幹,何消這等著忙,直躲入床底下去?一定也有些蹺蹊。我們休擔這樣幹紀。”眾人齊聲道是。都把索子扣了,連男帶女,共是十人,好像端午的粽子,做一串兒牽出庵門,將門封鎖好了,解入新淦縣來。一路上了緣埋怨靜真連累,靜真半字不敢回答。正是:老龜蒸不爛,移禍於空桑。
此時天色傍晚,知縣已是退衙,地方人又帶回家去宿歇。
了緣悄悄與小和尚說道:“明日到堂上,你隻認做新出家的徒弟,切莫要多講。待我去分說,料然無事。”到次日,知縣早衙,地方解進去稟道:“非空庵尼姑俱躲在極樂庵中,今已緝獲,連極樂庵尼姑通拿在此。”知縣教跪在月台東首。即差人喚集老和尚、赫大卿家人、蒯三並小和尚父母來審。那消片刻,俱已喚到。令跪在月台西首。小和尚偷眼看見,驚異道:“怎麼我師父也涉在他們訟中?連爹媽都在此,一發好怪!”心下雖然暗想,卻不敢叫喚,又恐師父認出,到把頭兒別轉,伏在地上。那老兒同婆子,也不管官府在上,指著尼姑,帶哭帶罵道:“沒廉恥的狗淫婦!如何把我兒子謀死?好好還我活的便罷!”小和尚聽得老兒與靜真討人,愈加怪異,想道:“我好端端活在此,那裏說起?卻與他們索命?”靜真、空照還認是赫大卿的父母,那敢則聲。
知縣見那老兒喧嚷,嗬喝住了,喚空照、靜真上前問道:“你既已出家,如何不守戒律,偷養和尚,卻又將他謀死?從實招來,免受刑罰。”靜真、空照自己罪犯已重,心慌膽怯,那五髒六腑猶如一團亂麻,沒有個頭緒。這時見知縣不問赫大卿的事情,去問什麼和尚之事,一發摸不著個頭路。靜真那張嘴頭子,平時極是能言快語,到這回恰如生膝護牢,魚膠粘住,掙不出一個字兒。知縣連問四五次,剛剛掙出一句道:“小尼並不曾謀死那個和尚。”知縣喝道:“見今謀死了萬法寺和尚去非,埋在後園,還敢抵賴!快夾起來!”兩邊皂隸答應如雷,向前動手。了緣見知縣把屍首認做去非,追究下落,打著他心頭之事,老大驚駭,身子不搖自動,想道:“這是那裏說起!他們乃赫監生的屍首,卻到不問,反牽扯我身上的事來,真也奇怪!”心中沒想一頭處,將眼偷看小和尚。
小和尚已知父母錯認了,也看著了緣,麵麵相覷。
且說靜真、空照俱是嬌滴滴的身子,嫩生生的皮肉,如何經得這般刑罰,夾棍剛剛套上,便暈迷了去,叫道:“爺爺不消用刑,容小尼從實招認。”知縣止住左右,聽他供招。二尼異口齊聲說道:“爺爺,後園埋的不是和尚,乃是赫監生的屍首。”赫家人聞說原是家主屍首,同蒯三俱跪上去,聽其情款。知縣道:“既是赫監生,如何卻是光頭?”二尼乃將赫大卿到寺遊玩,勾搭成奸,及設計剃發,扮作尼姑,病死埋葬,前後之事,細細招出。知縣見所言與赫家昨日說話相合,已知是個真情,又問道:“赫監生事已實了,那和尚還藏在何處?一發招來!”二尼哭道:“這個其實不知。就打死也不敢虛認。”
知縣又喚女童、香公逐一細問,其說相同,知得小和尚這事與他無幹。又喚了緣、小和尚上去問道:“你藏匿靜真同空照等在庵,一定與他是同謀的了,也夾起來!”了緣此時見靜真等供招明白,小和尚之事,已不纏牽在內,腸子已寬了,從從容容的稟道:“爺爺不必加刑,容小尼細說。靜真等昨到小尼庵中,假說被人紮詐,權住一兩日,故此誤留。其他奸情之事,委實分毫不知。”又指著小和尚道:“這徒弟乃新出家的,與靜真等一發從不相認。況此等無恥勾當,敗壞佛門體麵,即使未曾發覺,小尼若稍知聲息,亦當出首,豈肯事露之後,還敢藏匿?望爺爺詳情超豁。”
知縣見他說得有理,笑道:“話到講得好。隻莫要心不應口。”遂令跪過一邊,喝叫皂隸將空照、靜真各責五十,東房女童各責三十,兩個香公各打二十,都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打罷,知縣舉筆定罪。靜真、空照設計恣淫,傷人性命,依律擬斬。東房二女童,減等,杖八十,官賣。兩個香公,知情不舉,俱問杖罪。非空庵藏奸之藪,拆毀入官。了緣師徒雖不知情,但隱匿奸黨,杖罪納贖。西房女童,判令歸俗。赫大卿自作之孽,已死勿論。屍棺著令家屬領歸埋葬。
判畢,各個畫供。
那老兒見屍首已不是他兒子,想起昨日這場啼哭,好生沒趣,愈加忿恨,跪上去稟知縣,依舊與老和尚要人。老和尚又說徒弟偷盜寺中東西,藏匿在家,反來圖賴。兩下爭執,連知縣也委決不下。意為老和尚謀死,卻不見形跡,難以入罪;將為果躲在家,這老兒怎敢又與他討人,想了一回,乃道:“你兒子生死沒個實據,怎好問得!且押出去,細訪個的確證見來回話。”當下空照、靜真、兩個女童都下獄中。了緣、小和尚並兩個香公,押出召保。老和尚與那老兒夫妻,原差押著,訪問去非下落。其餘人犯,俱釋放寧家。大凡衙門,有個東進西出的規矩。這時一幹人俱從西邊丹墀下走出去。那了緣因哄過了知縣,不曾出醜,與小和尚兩下暗地歡喜。小和尚還恐有人認得,把頭直低向胸前,落在眾人背後。
也是合當敗露。剛出西腳門,那老兒又揪住老和尚罵道:“老賊禿!謀死了我兒子,卻又把別人的屍首來哄我麼?”夾嘴連腮,隻管亂打。老和尚正打得連聲叫屈,沒處躲避,不想有十數個徒弟徒孫們,在那裏看出官,見師父被打,齊趕向前推翻了那老兒,揮拳便打。小和尚見父親吃虧,心中著急,正忘了自己是個假尼姑,竟上前勸道:“列位師兄不要動手。”眾和尚舉眼觀看,卻便是去非,忙即放了那老兒,一把扯住小和尚叫道:“師父,好了!去非在此!”押解差人還不知就裏,乃道:“這是極樂庵裏尼姑,押出去召保的,你們休錯認了。”眾和尚道:“哦!原來他假扮尼姑在極樂庵裏快活,卻害師父受累!”眾人方才明白是個和尚,一齊都笑起來。傍邊隻急得了緣叫苦連聲,麵皮青染。老和尚分開眾人,揪過來,一連四五個耳聒子,罵道:“天殺的奴狗材!你便快活,害得我好苦!且去見老爺來!”拖著便走。
那老兒見了兒子已在,又做了假尼姑,料道到官必然責罰,向著老和尚連連叩頭道:“老師父,是我無理得罪了!情願下情陪禮。乞念師徒分上,饒了我孩兒,莫見官罷!”老和尚因受了他許多荼毒,那裏肯聽?扭著小和尚直至堂上。差人押著了緣,也隨進來。知縣看見問道:“那老和尚為何又結扭尼姑進來?”老和尚道:“爺爺,這不是真尼姑,就是小的徒弟去非假扮的。”知縣聞言,也忍笑不住道:“如何有此異事?”喝教小和尚從實供來。去非自知隱瞞不過,隻得一一招承。知縣錄了口詞,將僧尼各責四十,去非依律問徒,了緣官賣為奴,極樂庵亦行拆毀。老和尚並那老兒,無罪釋放。又討連具枷枷了,各搽半邊黑臉,滿城迎遊示眾。那老兒、婆子,因兒子做了這不法勾當,啞口無言,唯有滿麵鼻涕眼淚,扶著枷梢,跟出衙門。那時哄動了滿城男女,扶老攜幼俱來觀看。有好事的,作個歌兒道:可憐老和尚,不見了小和尚;原來女和尚,私藏了男和尚。分明雄和尚,錯認了雌和尚。為個假和尚,帶累了真和尚。斷過死和尚,又明白了活和尚。滿堂隻叫打和尚,滿街爭看迎和尚。隻為貪那一個莽和尚,弄壞了庵院裏嬌滴滴許多騷和尚。
且說赫家人同蒯三急奔到家,報知主母。陸氏聞言,險些哭死,連夜備辦衣衾棺槨,稟明知縣,開了庵門,親自到底,重新入殮,迎到祖塋,擇日安葬。那時庵中老尼,已是餓死在床。地方報官盛殮,自不必說。這陸氏因丈夫生前不肯學好,好色身亡,把孩子嚴加教誨。後來明經出仕,官為別駕之職。有詩為證:野草閑花恣意貪,化為蜂蝶死猶甘。
名庵並入遊仙夢,是色非空作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