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大寨(2 / 2)

我於是站在那個沒有標誌的入口處想,這位文壇泰鬥一生走過多少風光迤邐的山水,圍繞著他的步履在多少城郭田園發生了多少故事,何以對這個缺少浪漫的地方情有獨鍾呢?

望著那麵曾經讓全世界的農民讚歎不已的層層梯田,我不由得有些納悶,這位文壇老將是想幽默呢還是想聰明,執意要飄落在這裏舒展休息,在這裏聊天喝茶,在這兒吟詩作畫。果然,他感動了天地,經曆了滄桑風雲的大寨人在郭沫若百年誕辰之際,在虎頭山上為文壇泰鬥修建了紀念地,盡管這個小小的僅僅占地一百多個平方米的陵園簡陋得讓人感到悲涼和遺憾,尤其是與旁邊那位村支書的氣勢相比,這位在中國文壇叱吒風雲半個多世紀的泰鬥,他的紀念地顯得有些猥瑣和冷落,但是大寨人在這兒營造的氛圍卻是獨一無二的。那塊齊人高的青石紀念碑,一麵刻著“郭沫若同誌永垂不朽”,一麵刻著被大寨人引以為驕傲的五言詩。我知道郭沫若一生寫過很多輝煌的詩句,他可能怎麼也沒想到無意間草就的寥寥文字,會被人在這裏格外珍重地供奉出來,對他在文學史學文字學方麵的成就也沒有觸及隻言片語。更有象征意味的是,旁邊兩棵寬闊的鬆樹被修剪成托盤狀,似乎盛滿了濃濃的墨汁;一棵高聳的鬆樹挺拔向上,象征著如椽巨筆正等待蘸墨潑灑;碑石後麵依山崖修砌成的一麵白牆一墨不染,恰似一張剛剛鋪展開的白紙,是為作家揮毫著述準備的,似乎也容易讓人想到武則天墓前的無字碑。這些人為的形式多少有些匠味,但大寨人想得周到啊,他們用鄉間的思維表達著對詩人的敬重和懷念,盡管有很多人對作家的這些詩句不以為然,更對他最終的選擇頗多責難。

不知何時起風了,陵園裏的大樹小樹嘩嘩作響,似乎有雨點要落下來。但我沒有躲避卻依然在思想,作家其實對安息地的選擇無論如何是他特立個性的張揚。那年他在遺囑上簽下名字的時候,已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了,那時的大寨已是風雨欲來,而老人家睿智的大腦作出了一生最大膽的決定。他來了,是駕著雲鶴飛來的,他要遠離京城喧喧囂囂的紛爭,來擁抱在文人筆下被賦予了各種意義的虎頭山,來與他認識的和不認識的農民們四季為伍,以擺脫充盈在官場和文壇的煩惱而悠閑度日,用這裏濃鬱的精神對他的內心給予一個舒適的補充。果然,大寨人給予了作家所能給予的最高禮遇。

我依在一棵手臂粗的樟樹下,透過麵前亂紛紛的樹葉,隱隱望見遠處新蓋的一排排整齊的農居,似乎還有幾幢板式樓房在粉飾外牆,依稀露出大寨生活今昔的變遷。有關這首頌詩的各種議論便也紛至遝來,我的目光又定格在那麵刻得曲曲折折的橫豎撇捺上,似乎那石碑上的筆畫很快演化成了一位老者在嘲笑我們的幼稚。老先生真是聰明過人啊,他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筆下的形象是一種什麼狀態呢?但他更知道在那個惡劣的年代裏,任何真實的字符都可能給人帶來滅頂之災,任何文學的浪漫都會產生難以擺脫的指責,任何神奇的想象都會把高尚引向歧途。這一切讓大文豪不寒而栗,而他是經曆了腥風血雨的文化人啊,要體麵地生存便不得不對許多艱澀的難題進行表態,於是他便揣著文學家的狡猾對嚴酷的現實發表由衷或不由衷的感言,於是那一篇篇標語般的詩句便見諸報端了,那意思清晰得沒有給任何人留下一點遐想的空間,而這種隻有大手筆才敢去擺弄的手法既可以讓老百姓明白,又能讓高層的朋友和低層的對手知曉,一代大家心臆如此曲折,不由得令人扼腕長歎!

我摘下麵前兩片樟葉放到嘴裏,微微有些清苦有些枯燥,秋風更讓我們的大寨之旅變得艱難起來,同行的遊人們在肆無忌憚而又自以為是地議論著大寨人與文化人的是是非非。我不想爭辯也不想苟同,九泉之下的詩人沒有在詩作裏為世人設置想象的空間,卻不容置疑地預留了思索的曠野。我似乎進入了一種難以言表的狀態,幾乎體會到腳下微微起伏的老者之呼吸,便隨手摘了一把樟葉輕輕地放到墓碑旁,慢慢地繞過那麵雪白如洗的大牆,從綠樹環繞的虎頭山上朝下走,走過那位老支書倔強的墳丘,走下那傳統意味的一百一十八個台階,走到那灰牆黃瓦挺著脊梁的大院麵前……

2005年12月於西安南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