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們的約束對兒子不起作用,幾乎每次回家,兒子都要鬧些讓我們不愉快的事。常常是一出家門,我就和兒子在樓外高高低低地吵將起來,到了深夜心情也舒緩不過來。可是兒子對付我們的辦法層出不窮,幹脆每次回家吃飯,碗還沒端就說吃過了,引得一屋人怏怏不快。於是我一邊低聲哄兒子,說那餃子悠久的曆史,餃子豐厚的營養,餃子偉大的內容,一邊勸母親不要老包餃子了,也想法換個花樣讓兒孫們有個期盼。然而母親聽了慘然一笑,便不吭聲了。我再說,她便嘟囔一句,你們想吃什麼,你們自己回來做嘛。
於是,我告訴妻子下次回家我們就做米飯炒菜吧,妻子隱而不語似信非信。我又電話告訴母親,老人家在電話裏也沒反對,我以為下次周末回家肯定是頓美味而豐盛的菜肴,便提前告訴兒子不準到時“逃吃”,不準“吃過了”。
可是,當我滿懷“信心”提了一大包在超市買的蔬菜和一件襯衣,攜妻帶兒邁進家門,想不到母親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廚房內外又充盈著餃子餡的香氣,而且母親已做好了包餃子的所有準備,不但把包餃子的麵和好了,還把餃子餡拌好了,而且客廳中央像過年一樣利用茶幾支起一個麵案,上邊放著一碗麵,麵案一圈擺了五隻小板凳,顯然是在等待著我們一家三口回來包餃子呢。盡管妻子拿出給母親的新襯衣想炫耀一下她的眼光,母親也沒表示出一點額外的興趣,隻淡淡一笑,先在麵案旁坐下了。我與妻麵麵相覷,兒子朝我斜睨一眼滿含嘲意,我不好再說什麼,強裝笑顏坐到母親旁邊,又堅決地示意兒子趕快坐下來擀餃子皮。
母親也許是看出了我們的不快,招呼大家都圍坐在麵案旁邊,一家人擀皮的擀皮,包餡的包餡,忙忙碌碌的,卻沒多少說笑。妻子一定是知道我的尷尬的,她告訴母親那件襯衣是在民生商廈買的,是時下最時髦的彩色棉,那絨絨的鵝黃色是棉花本身的顏色,可不是染上去的。母親聽了驚訝地把那襯衣放到眼前看了又看,從那嘴角的笑紋裏能看出母親將信將疑。父親則說現在有些東西說得好,實際上沒那麼玄乎,早晨母親在門外早市提籃買菜,就遇一位少婦樣兒的“可憐”人,說是有幾塊金幣為救女兒等待兌換,母親剛一搭話就黏上了,顯然是設下的一個拙劣的騙局,卻費了不少工夫才得以擺脫呢。母親淡淡地說那還是為了包餃子,要能吃到味道鮮美的餃子,必須要買到最鮮最嫩的韭黃,去晚了就買不到了。母親說這餃子要好吃,不但要把菜選好,還要把肉與菜的比例調好,調餡過程還要特別講究,必須一邊剁肉,一邊往裏邊摻雞湯,這樣的餃子餡才香。母親忽然問我是不是?我在專心擀麵皮,眼睛都盯著手上的麵皮了,聞聲抬頭望母親一眼,但見母親的眼睛正朝著這邊盯著她的兒子。噢,母親的臉鬆弛了,脖子也鬆弛了,已經擠滿了粗粗細細的皺紋,臉頰還冒出了許多星星點點的黑斑,特別是母親那原本清澈烏亮的眼睛也忽然變得不認識了。我不禁一怔,好像是第一次發現母親是這個樣子。我知道母親已經老了,已經進入了耳順之年,但那老都是老在身體上,可那天我發現母親的眼睛也老了,眼仁變成了棕色,眼白已有些泛黃,模模糊糊的沒有了反差,顯得異常混濁。我心裏不由一酸想說什麼,卻不知說什麼是好,手下的麵皮便擀得有的長,有的短,有的厚,有的薄,母親和妻子都叫起來,看你擀的麵皮!怎麼了?想什麼呢?
母親這時顯然看出了我的情緒波動,說了句讓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話。她一邊包一邊似自言自語地說:你爸你媽老了,也不想吃啥了,餃子香不香,關鍵是心情。一家人圍在一塊兒多好啊,一邊包一邊說,非要吃什麼米飯,準備一兩天,吃完你們嘴一抹走了,連句多的話都沒有。我和妻聞聲都愣住了。母親歎一口氣,眼窩似滾進了淚珠濕了:你們也有這一天呢。
我抬頭又看母親,那混沌的眼睛似乎亮了許多,那眼窗裏含著格外的愛憐和依戀。“吃餃子是吃心情”,天哪,我怎麼就沒想到呢?母親心靈手巧什麼菜不會做,何曾不想變個花樣來款待她溺愛的兒孫,但母親太珍惜這個合家團圓的周末了,她渴望用這種方式營造一個其樂融融的氣氛,來品味生活的樂趣和悲苦,雖然僅僅是一會兒,可這對母親對父親已經像節日一樣重要和隆重了。
那天的餃子皮我擀得很慢很慢,一家人也包得很慢很慢,好像那麵那餡能變出什麼花樣來,一個一個餃子又周正又美麗,猶如一個個的工藝品,圍著那籠屜一圈一圈螺旋著向外擴展,看著那精細勁兒都不忍心下鍋了。我沒想到這小小的餃子居然承載了這麼多的“味道”,融融的親情更把這味道發揮到極致。那天的餃子,妻兒都說香,我卻吃不出味道來。兒子問我,爸你咋了?我抬頭看見鏡子裏的一雙眼睛湧滿了淚花,便掩飾地說把辣子揉進眼睛了。
我已不記得那天的餃子是什麼餡的了,但我高興的是看見母親吃得很香,父親也吃得很香。
2006年9月1日於西安南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