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
大雪還在沒完沒了地下著。
到今天是整整下了十四天了,十四天沒有見到那些孩子們,怪想的。前幾天縣裏組織的救災隊才在冰天雪地的色爾壩草原找到那十七個牧民和五百多頭牛,幸存者隻有小紮西的阿爸土登,其餘的牧民全部和雪凍在一起,那五百多頭牛更是死得千姿百態。聽說牛窩溝邊的那幾戶人家連房子都全被埋在雪裏,要到很久很久的一個晴天,太陽才會把房子和雪分開出來。
黃翔坐在火爐邊,腦子裏不停地湧出這一樁樁可怕的事情。這些念頭猶如歌劇院裏的燈光,時近時遠、忽東忽西地閃爍不定。誰也不知道他走神多久了。
帶雪的旋風還在猛烈地撞擊著房屋發出悲悲戚戚的呼嘯聲。整個村子點著燈的小窗戶在暴風雪中戰戰兢兢、搖晃不定地閃動著忽明忽暗的亮光,那些小窗戶由於暴風雪而變得一片雪白,顯得孤獨而憂傷。
黃翔覺得周身發冷,他拿起酒瓶咕嚕咕嚕地喝下幾大口白酒,點上煙,想鎮定一下不安的情緒,屋裏充滿了刺鼻的煙酒味。他用火鉗撥了撥爐子裏的火,一束束火星迅速從爐子裏向上躥,熄滅後變成灰白的塵埃在空中靜靜地翻舞著。“該死的火,燃大點。”他又在寧靜中對著火講話,這已經是第五天沒有人和他講話了。家家戶戶都關著門,期待著這場可怕的雪災盡快過去。前些天,寺院的喇嘛也舉行儀式,想用念經使雪停住,這回卻沒有奏效。怎麼,婭瑪的孩子今夜不哭了,那哭聲也比這寂靜好受。他一邊喝酒一邊想。過去他最討厭婭瑪的孩子哭的,隻要聽見那孩子哭,他就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書,厭煩得一次一次地發誓:堅決不要孩子!
“真渾蛋。”他又從冥想中醒過來,帶著孤寂的聲音罵自己。“哎,想吧想吧,不想又幹什麼呢?”他喃喃道,像是說服了自己,拿起酒瓶看著無色的液體苦笑著說。門外有人踩著積雪向黃翔的房子走來,那積雪在腳下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心裏亮了,猜出一定是頓珠阿爸來了,打開門果然是老人家提著一壺酥油茶邁著穩健而緩慢的步子向他走來。
“哈哈,小夥子,我給你升溫來了。”
他高興得不知道說什麼,一邊從老人手裏接過茶壺,一邊幫老人拍掉落在頭上、肩上的雪。一股強烈的感激之情惹得鼻子酸溜溜的,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兩人在火爐邊坐下來。
“老人家,我這裏還有一瓶綿竹大曲。”他打開櫃子一邊搜尋一邊對老人說。
“大格格(老師),不要找了,還是喝我的江津六十度最好。”他說著便從懷裏掏出酒瓶喝了一口,還眯起眼睛很滿意地打了一個響舌。老人的眼睛在油燈下放出明亮而有神的光彩,高直的鼻梁和健康而皺紋滿麵的巧克力色皮膚,顯出了老人的剛直和曆盡人間滄桑的甘苦。
“年輕人,怎麼不說話?”老人帶著問號的臉觀察著他。
“老人家,我在想今年的雪下得太早了。”他應付著把話轉到了天氣上。
“哦,今年來我們這裏淘金的漢人太多了,他們把挖到的金子藏起來,不賣給銀行,去走私賺大錢,這就觸怒了金菩薩,金菩薩請來天菩薩施展法術,用大雪把他們趕跑了。”老人自信地發表著他的高見,“另外,村邊的白塔今年秋天又裂縫了,這是災難的預兆,前年白塔裂縫後,剛剛灌漿的麥子就被冰雹打了。”老人煞有介事地對他說。“哎,要是居裏活佛不病就好了,他一定會關心這件事,就不會有今天的大雪。”老人歎息地說,像是在對他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咕嚕。”老人喝了一口酒,像是想把剛湧到嘴裏的那些不愉快的事用酒吞下去。
可愛的老人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今生來世、因果報應的觀念,使他忠實地按照佛祖所指的路從懂事起就一步一步無怨地向天國走去。
當老人發表見解時,他從不辯駁和製止,盡管在他的觀念中,老人的見解十分荒謬可笑,但畢竟是兩種不同的觀念。老人很少聽說馬克思、恩格斯這些偉人以及這些偉人為人類走向光明所著的書籍。如果他給老人說,落後地區,在運輸和技術落後的情況下,采取密集型的手工勞動來開發這裏富饒的寶藏,可以刺激這裏的經濟水平提高,讓大家富裕。另外白塔的事,由於修塔的地方潮濕,築塔的土吸水力又強,經過太陽的暴曬,開裂是很自然的事,並不是菩薩顯靈預兆什麼不祥的事。這樣的解釋,會把老人氣得不理睬他不說,而且像他這種在村子裏有威信的老人,隻要給大家說一聲你褻瀆神靈,大家會立刻孤立你。
要是離開了自己同類的幫助,那就等於宣告自己生命的結束。如今這句話使他有了親身的體會,環境和群體意識不得不使他改變過去好說教,好糾正別人的習慣,他多次告誡自己:慢慢來,時間會使他們清醒的,布魯諾就是太著急了。
老人在酒精的鼓勵下,繪聲繪色地談了許多話,直到酒瓶空了,他才意識到該回去了。
“我該回去了,要不要汪傑來給你做伴。”
“不用了,老人家,還是讓他好好照顧你。”
“哎喲,我差一點就把一件大事忘了。”老人走到門口才悄然醒過來,從懷裏掏出兩封信給他。他堅持把老人送回家裏,然後小跑著回到屋裏,撥亮油燈,急切地拿起信封湊近油燈前讀地址,收信的郵戳是一個月以前蓋的。一封是省城宣部寄來的,是陳蓉寫的,他判斷。一封是省裏一家編輯部寫的,是馬濤寫來的。他首先拆開陳蓉寫來的信,讀了起來:
黃翔:
上次寄給你的藥收到了不?那天聽你媽媽說你的胃病越來越嚴重了,這就更加重了我的焦慮和不安。不要什麼都不在乎,至少應該尊重你那可憐的腸胃。收不到回信已經是家常便飯了,我也明白,但每時每刻,我還是擔心你的胃病和你的一切,我還要給你寄藥,哪怕堆積成山。
黃翔,我很痛苦,我一直不相信是真的。我常常在白天用手扯同事的頭發,當她們痛得直喊,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著我,我才有把握地相信,我沒有做夢。現實逼我不得不鼓起最大的勇氣向你說:我嫁人了。這四個字對眾人來說,是在熱情地宣布我的幸福,也向那批苦苦追求我的男兒宣布:我是有丈夫的女人了。而對於你和我,就等於是無私的法官宣布了我們的死刑判決書。你詛咒我吧!即使你用世界上所有民族的語言來唾罵我,我的心都會平靜下來,毫無怨言地接受一切,哪怕是最殘忍的體罰我也心甘情願,隻要是你。因為我的做法已經超過了我自身的約束力,這一舉動,會對你產生什麼樣的結果我不敢想象。往事讓我不相信我是否是我,可事實說明我不是陳蓉了。因為在大學的楓樹林裏,你口中的那個可愛的天使,在充滿誠實、依賴的黑夜裏,她用那蜜糖一樣的舌頭,在顫抖的楓葉和你的耳朵裏,寫滿了無數關於春天的諾言……
黃翔看到這裏,她宣告的消息和痛苦的請求,讓他遺憾地落下了眼淚。
“癡情的阿蓉,我太對不起你了。實際上你早就應該這樣做,可我這個蠢豬,徹頭徹尾的大蠢豬,卻把你的春天鎖了起來,還毀了門票,拒絕別人的光臨,你就像火車晚點的旅客,差一點讓接你的人從站台失望地離去。”他心裏不停地指責自己。“三年前應給她一個明確的答案,是好是吹,一錘定音。”他想。可他又覺得自己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離家之前自己對生活的認識太偏激、太固執了,總認為事業和愛情是水火不相容的克星,他過去常用一段名言來鼓勵自己:女人——這是男子事業上的絆腳石。愛上一個女人,又要做一番事業,這很難,兩者必定痛失其一。要麼事業,要麼結婚。可現在歲月和經曆告訴他,這句話是用來欺騙書呆子進魔窟的圈套,太可悲了。人啊,人!常常是削尖了腦袋拚命地朝一種有害的圈套裏鑽,完全是自己給自己修了監獄,自己心甘情願地鑽進去當囚徒。他拿著這封冰涼的信,感到一種失落感浸透了他的全身,此時,他才完全清醒過來,他是多麼需要陳蓉做他的妻子啊。可當這美麗的春天消逝得無影無蹤時,他才醒悟到愛的腳該怎樣去踏青。他灰心地繼續往下看:
……事實上,我現在的所為,已證明了我的謊言。無論我現在怎麼向你解釋,我——這個已在你心中死去的天使,你都不相信了,不過當一艘船徹底地撞碎了的時候,它也就沉不下去了。此刻,過去你的小天使,現在是一個有丈夫的少婦,良心正在用充滿強烈譴責的筆,對著桌邊放著的足以使我永遠睡去的安眠藥瓶,無情地揭露和粉碎自己……
讀到這裏黃翔的心激烈地跳了起來,一瞬間他的頭腦中,躺了具她服毒而死的屍體。“千萬別這樣,阿蓉。”一股恐懼感使他的身體有些微微控製不住地發抖。
……我知道,在我的生活中,我徹底地毀滅了兩個男人。一個是他,我法律上的丈夫。不,不,這裏我就不必告訴你他的姓名和一切了。
我要感謝的,是他使我擁有了女人擁有的一切財富和稱謂,特別是對於一個二十五歲的大姑娘,這些對世俗社會是何等的重要啊。盡管他是百般地愛我,關心我,但我卻從來都是被動地順從。你哪裏能體會,這短短的兩句話,我一個女人做起來是多麼違心,多麼別扭又是多麼需要而不可能超越。是的,我把我的什麼都給他了,除了靈魂,那靈魂是留著給你的。所以我常用最尖刻的話來罵自己是妖精。每當他看我耍小孩子脾氣流淚時,他還不明白隻有很少一部分是為他流的,那隻是惋惜和痛苦的淚水,惋惜他擠到我的眼前太遲了。雖然他很愛我,可我的心早已交給你了,要知道,女人的心是隻能交給一個人的。還記得不,曾經我們在學校的荷花池邊,我麵對著那一朵朵潔白的荷花起的誓,有一首民歌是這樣唱的:從那天晚上,我就屬於你了……
現在,一回想起過去,我的舌頭就開始發痛,我不止一次想把舌頭嚼爛去覆蓋過去寫在樹葉、水中、草坪、月亮上的謊言。如果我的丈夫知道這些,他會痛苦和失望的,是我毀滅了他的寄托和希望。良心不斷地折磨我從一個個可怕的噩夢中醒來,我常常把枕邊熟睡的他誤認為是你,夜是如此的平靜而又使我不安,我的心不停地向黑夜發問,我是妖精嗎?我是有丈夫的女人,但我卻愛的是你啊!感情的確有理智所根本不能解釋的理由。當我那天穿著漂亮的結婚禮服,同他挽臂向證婚人走去時,我聞到了一股陰冷腐朽的泥土的氣息,那氣息正召喚我向它走去,地球仿佛張開了大口,要將我吞入它的腹中。
是的,親愛的,說到這裏你會這樣來勸我,首先讓我對你灰心,說你根本不愛我。然後就以牧師的口氣安慰我,主啊!你是偉大的,你有無上的能力、無限的智慧,請用你那無邊的慈愛拯救一個女人的靈魂吧!讓她過去的記憶離開她吧。從現在起,她要熱愛自己的丈夫,從此不受任何災殃禍變的幹擾,過著體麵的生活。孩子們規矩可愛。在歲月的流逝中,夫妻倆越來越老,兒女逐漸長成大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結婚成家,女兒是非常有出息的姑娘,將來還會生育健康活潑的孩子;兒子是一個儀表堂堂的漢子,會成為一名學者或軍官。最後夫妻倆告老退休,受到子孫敬愛,過著富足、體麵的生活,直到年壽已高,才安詳地告別人世。夠了!不管你的勸說比我預想的高明千倍萬倍,都隻能增加我的悲哀,增加我對你無限的憎恨。我恨你,無論是活著還是死了。想釘死你的念頭,已經伴隨我多時了。當我從第一人民醫院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家時,我絕望了,我唯一的寄托,和我的鮮血一同流走了。盡管我千方百計想留下來,但社會,家庭,學校會怎樣對待這可憐的生命?世上不幸的命運竟落在我身上,而不為人所知,我要殺死你,我下定了決心。我準備用電報把你騙回來,我來車站接你,把你哄到高樓的陽台上,趁你不備,把你推下去摔死;或者在你愛喝的咖啡裏放毒藥毒死你。當我擬好電文走到郵局,我又害怕了,我隻能靠幻想來複仇,我用剪刀每天剪一張你的照片,一邊剪一邊哭,剪成碎片後淚也就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