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大夢(一)
1.交彙地
雲登格龍醒來時天已大亮,昨天剛剛嵌上玻璃的小窗格透進來的強光刺得他不想睜眼。“嗬嗬,透明的玻璃是什麼做的?摸得著看不見不透風,睡屋明顯比紙糊的窗戶亮了許多。”他閉著眼比較著紙和玻璃的差異,對順德茶莊邱老板送的玻璃所帶來的神奇讚賞有加。
雲登不是自然醒來的,而是被噩夢中的一道道綠光刺醒的。就在他感到綠光刀片似的在身上劃出一道道傷口時,樓上經堂裏的俄色喇嘛生平第一次看見上百盞酥油燈的燈芯同時發出劈裏啪啦的炸裂聲。這是出大事前的征兆,喇嘛頓時覺得皮膚上有數不清的蜈蚣在亂竄,肉麻的全身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喇嘛嘴裏嘖嘖嘖地唏噓不已,一個寒噤讓俄色喇嘛仿佛在炸裂的燈芯裏看見了雲登永遠難以啟齒的噩夢。
他勉強睜開眼,屋裏除了二十七年前死去的情人送他的包金呷烏(護身符)掛在柱頭上劇烈地抖動外,一切依舊,“哦,原來是一場噩夢。”他自語道,慌亂的心緒逐漸平靜下來。
眼前的一切與他夢境裏支離破碎的景象恰好相反,他的心因驚嚇而怦怦怦地跳動著,胸腔和喉頭有一股窒息般的擁堵,仿佛有魔鬼踩著他呼吸不暢。當他用手心捂住額頭時,居然有一層薄薄的汗珠,“這可是兒時做夢被嚇醒時才有的現象。”他在跟自己說話的同時,迅速將纏繞在手腕的象牙佛珠放在額頭防止邪氣進入命門。
窗外傳來河水嘩嘩的流淌聲,他下意識地用舌頭在嘴裏攪動,頓時口舌生津。在吞下滿嘴的唾液後,開始慢慢調整因心跳而加快的呼吸,盡量使它均勻些。這時,他覺察到右眼的眼皮跳動得如篩子裏的青稞,“嗯,噩兆啊。”他連忙叫了女傭的名字。
女傭聞聲從守候的不遠處應聲而來,躬腰埋頭等候老爺吩咐。
“快去找一張紅紙來。”他一邊吩咐,一邊特意用拇指掐住小指的指尖提醒站在眼前的女傭娜雍,比畫間放在額頭的象牙佛珠流水一樣滑向耳邊,娜雍剛準備後退出門,他又說:“叫俄色上午念驅邪的《度母經》。”此刻,雲登腦海裏度母柔中帶剛的完整形象像久看太陽後眼睛裏爆炸出的“睛花”,支離破碎。
“哦呀(是),老爺。”娜雍躬身允諾,並邁著碎步躬身倒著退下。千百年來所有下人都像背負著這一無形的規矩,即使再好的身材也變得弓腰駝背的。
女傭輕微消失的腳步聲將雲登的思緒再次帶回夢境中。
夢中,他獨自路過家廟旁的白塔時,聽見塔裏一個帶哭腔的聲音在喊他,這聲音使他立刻明白,這是二十七年前死在他刀下的情敵“扯格娃”(混血兒)楊格桑的聲音。他對塔裏說:“嗨,你不是早已成了我的刀下鬼了嗎?為了你永生永世不得翻身,我請了法術最高的開路喇嘛引你去六道輪回裏的餓鬼界;請了最有本領的巫師念了四十九天的咒經;修了加有銅和鐵的物質壘起的塔子將你鎮住,你還有什麼招數與我對抗,乖乖地在地獄裏享受饑餓和寒冷吧,哈哈哈……”正當他嘲笑被鎮在塔裏的情敵時,塔子轟的一聲巨響,泥石四濺,頓時天空黑雲滾滾,一道綠光緊貼著他的臉和脖子繞來繞去著說:“我在陽世沒有像你請喇嘛們念經詛咒的那樣壞,所以我不該死,不該走那條流著白色液體的路——死路!告訴你雲登格龍,當我走在那條流著白色液體的路上時,幾個青麵獠牙、半人半獸的鬼怪將我攔阻說道,‘傳地獄的話,滾回人間去找情敵雲登格龍家投胎吧!’白色液體的路立即變成了紅色液體的路,我的遊魂在液體流淌的路上遊蕩著尋找機會,哈哈,我終於在二十七年後,在你的二兒媳婦懷胎之時進入了胎門,我將借她的子宮投胎轉世,就要變成雲登土司家的繼承人了,爺爺,再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放浪的笑聲中泥石飛濺的塔子恢複了原樣。
“呸!賤人,做繼承人,休想!”雲登睜開眼睛時,夢中的叫罵聲依然清晰地在他的頭頂上盤旋著。少頃,他定定神,盤旋的聲音消失了。但一種不祥的感覺卻頑固地盤定在他心裏。
如此夢兆令雲登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這種感覺比患牛皮癬帶來的瘙癢還難受。“難道真是錯殺了這個賤人?”這是雲登在二十七年後受到如此刺激才用腦來細想的事,此想法拖著長長的疑問同折多河的風絞在一起,呼嘯著尖銳的鳴響橫穿雲府,怒吼著要為情敵平反昭雪。
屋外,鳥兒的鳴叫聲伴隨著輕微的腳步聲同時傳來。娜雍掀開厚重的飾有吉祥八寶的門簾,“老爺,你要的紅紙片拿來了。”她碎步來到老爺跟前。
雲登接過紅紙片伸出舌尖將它舔濕遞給她,指指右眼,說:“把它貼在眼皮上。”
娜雍貼好紙片,細看後微微張著的嘴才滿意地合上,隨後問:“老爺,要起床嗎?”
雲登沒有回答。這時,女傭誌瑪端著一個精製的托盤進來了,托盤上放有一個擦得鋥亮的銅盆和盛有淡鹽水的包銀木碗。娜雍雙手端起銀碗遞到老爺嘴邊,他喝了一口,讓鹽水在嘴裏打旋並發出咕咕咕的聲音,然後將鹽水吐在小銅盆裏,反複幾次,娜雍又接過溫濕的毛巾像照顧小孩一樣在老爺臉上擦洗。
“小心,別把紅紙片弄掉了。”
“哦呀。”娜雍小心翼翼地給他擦洗著,輕聲問,“老爺是在床上用餐還是在桌上用餐?”
“床上吧,一會兒去把呷瑪龍央涅巴(管家)和仲衣生根涅巴叫來,說我有要事安排。”
“哦呀,老爺。”誌瑪允諾的同時,端上另一個精雕有法輪、海螺八寶圖案的香樟木托盤。突然間,雲登凝神托盤的某處發呆,仿佛是剛才噩夢的延續。
爺爺曾不止一次地向雲登炫耀托盤的神奇。他嗅著托盤百年來一直散發出的暗香,耳邊油然回蕩起爺爺那特有的貫穿著家族榮耀的自豪聲,爺爺說:“這托盤是長河西魚通土司送的,砍伐這棵樹時,一位從小就在山林狩獵的老人號啕大哭,他解開盤纏在頭上的黑青布頭巾跪伏在地上哀求著說:‘菩薩,這可是上千年的神樹啊!千萬砍不得啊!’果然在伐完這棵樹的當天就有一個伐樹人掉進了大渡河。”
爺爺炫耀神奇的時候,雲登還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孩子,家族的光榮尚未使他像爺爺一樣倍感榮耀。
托盤裏放著四個青花小瓷碟,分別裝有奶餅、糌粑團子、蕎麥餅和蜂蜜,漏米碗裝了燕窩粥,喝酥油茶的金邊龍碗旁放了銀質的茶罐。娜雍小心翼翼地盛滿酥油茶遞給雲登。
“老爺慢用。”娜雍的聲音柔順,軟弱,說罷退後一步候著。屋裏靜得像沒有人一樣,唯有雲登土司間歇發出的喝茶聲,與樓下隱約傳來的家裏人轉洞科的鈴聲幽幽呼應著。
兩位涅巴接到傳令後氣喘籲籲地登上樓頂,看見雲登正站在煨桑的小塔旁邊親手將香雪芭送入塔裏,燃燒的香雪芭隨即化為煙霧。自記事以來,雲登就在大人們或去寺廟或轉塔子或煨桑或誦經的日常行為裏獲知,煙霧是人神溝通的使者。今天,他要借助縷縷上升的煙霧向神訴說夢裏的噩兆。“嗯,這還不行,明天要去家廟打一卦。”素來依卦行事的雲登自言自語地提醒自己。三樓的經堂裏輕聲飄來俄色喇嘛時高時低的誦經聲。
“老爺,睡好了嗎?”兩位涅巴的問候聲一前一後地傳來,蓄著濃密八字胡的呷瑪轉動著精明的眼珠看看旁邊的生根涅巴,生根嘴一抿表明情況不妙,似乎讀懂了老爺的不高興。
雲登沒有作答,把手裏拿著的香雪芭一枝枝地送進煨桑塔裏,兩位涅巴隻好默默地敬候著主子,耐心地聆聽著折多河上刮來的風把嘛呢旗吹得撲撲撲地響。
陽光借助風吹散籠罩在郭達山和跑馬山埡口處的雲霧初照康定,折多河、雅拉河恰好在兩山交彙的埡口處並流而下,山的丫字形和水的丫字形從小就重疊在雲登的記憶裏。四十多年前,他就跟在爺爺的屁股後在樓頂煨桑祈福。光陰真是轉瞬即逝,爺爺油亮的厚唇翕動出的祈福聲宛如昨日。他時常看見香雪芭變幻成煙霧的瞬間形成的爺爺的臉對他微笑,一種轉瞬即逝的傷感隨桑煙飄向空中。久久地,噩夢牽著他的視線注視著交彙的河麵,陷入迷茫,一片空白。唯有河對岸的清真寺喚禮樓上傳出阿訇召集信徒晨禮的聲音和天主教堂做彌撒的鍾聲不時喚醒他的意識,但他依然不為所動,兩位涅巴樹幹一樣候著等他發話。
長久的沉默中,一群鴿子掠過頭頂向跑馬山飛去。刺耳的鴿哨聲使雲登方才意識到自己走神了,他轉過身來看到兩位涅巴無聲地候著,頓時回複到主人的狀態,開始發號施令。
“呷瑪,到秋天了,玉隆牛場的畜群正是體肥膘壯的季節,去家廟打一卦,擇個出行的吉日。我準備讓絨巴帶我去轄地巡視。”在向煨桑塔裏送入最後一枝香雪芭後,雲登說,“今年是豐災參半的年份,各處的納貢情況應在實地察看後向我報告。西邊的昌旺土司和浪波土司因邊界糾紛的械鬥需要我們去裁定;河口米巴千戶兒子的婚禮送貼來邀請我們,禮品的準備你考慮一下。仲衣生根擬訂一份信函傳下去,讓轄地的大小土司、千戶、百戶們有所準備。”
“哦呀。”兩人齊聲允諾準備退下。
剛走幾步呷瑪涅巴突然又車轉身,“哦,對了,老爺,你派去德格巴宮(印經院)觀摩建築的黃格根(老師)回來了,現在就在樓下候著。”
“哦,掌墨師回來了?”顯然,黃格根的來訪給他帶來了一陣興奮,“娜雍,去告訴黃格根,請他先在客廳裏休息,我隨即就到。”他雙手伸出掩手的袖筒舉過頭頂,伸直腰痛快地做著深呼吸,似乎想把夢中的晦氣全部換掉,誌瑪隨即給老爺套上獺皮鑲邊的坎肩。
雲登每次接見客人都會認真地整理一下行頭,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前些時一位叫沃克的美國人登門造訪,一番交談,直言不諱地稱讚他是具有很高學識和儒雅風度的智慧型加體魄型的康巴人。麵對這位談吐不俗的藍眼睛外國人,雲登先是對他能講藏語和漢語感到驚訝,隨後對他給予的評價感到滿意,不過,這種滿意絲毫沒有掛在臉上。他接待過一撥又一撥的法國人、英國人、美國人……他們總是一味地奉承他,這讓他在感到得意的同時,也隱隱感到不安。這些人如此癡迷我們這裏,究竟想幹什麼?從大清國發來信函的言辭可以領悟到,朝廷對他們是恭順有加。他不解地多次問自己。
黃格根在客廳正中踮著腳觀賞一幅足有一丈長、半丈高的乾隆年間清廷禦賜的畫有百鳥的彩色工筆畫,在它的對麵,是四幅大司徒畫的《八大成就者》的唐卡。來訪者的模樣像鴨子見到喂食的主人一般翹著首,嘴裏的讚歎聲隻差一點沒像鴨子那樣嘎嘎嘎地叫出來,足見那幅色彩豔麗的百鳥圖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
“哦呀呀,原來黃格根對繪畫有興趣?”雲登掀開門簾笑盈盈地進來,伸手邀請他入座。
黃格根慌忙摘下禮帽,準備躬身問好。
“免了,免了。”雲登擺擺手說,“我就喜歡跟有學養的人打交道,來雲府不必拘禮。”隨後兩人的視線不約而同地看向百鳥圖。
一番寒暄,黃格根開始了對百鳥圖謙卑的垂問,“我有些問題想要請教大人。”
“哦,”雲登落落大方地抬手示意,“請。”
“這百鳥是寓意人丁興旺?還是寓意百鳥朝鳳?”
雲登似乎覺得他的問題過於簡單,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是兩者兼有啊。”
“恕我鬥膽試言,毫無疑問,畫上居中最大的那隻鳥寓意皇上,圍繞著皇上的其餘九十九隻鳥,肯定就寓意為康巴大大小小的土司們,是嗎?”
“嗯。”雲登微微點點頭,說,“有道理。”他知道通讀古書的黃格根並非簡單之人。
“那麼,除了寓意皇上的那隻鳥最大外,很明顯還有一隻比其他的都大,它寓意著你們的家族嗎?”黃格根抄起雙手貼在腹部進一步問,眼皮一眨一眨地看著雲登,暗含著某種考問。
嘿嘿嘿,雲登抿著嘴笑而不答。他明白,給人留下多義的猜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製勝的砝碼。他深知,黃格根問了一個自己家族數百年來一直閉門冥想想要解決的畫中之秘。自從雲登承襲土司之位以來,他曾經仔細研究過這幅畫,一直對祖輩、父輩們的秘密口授不太滿意。
倒是從《清實錄》一書中的描述可以肯定,自己家族被朝廷稱為內土司,這個“內”字,意味著自己人的意思,表明中央王朝在冊封康巴一百多位大大小小的土司時,對他們家是另眼相看的。他曾經拿勢力相當的德格土司做比較,很快從德格土司那句“天德格,地德格”的話裏證明了百鳥圖的寓意,可以肯定,那隻第二大的鳥就是自己的家族。德格土司那句話怎麼能同“與天同大”的大清王朝並駕齊驅呢?雲登慶幸自己的祖輩沒有像德格土司那樣,口吐井底之蛙似的狂言。
為什麼沒有如此狂言呢?仔細琢磨,這得益於自己家族地處漢藏交彙地的地理優勢,而德格距漢地千裏之遙,朝廷的“羈縻”政策形式上的“放任自流”誤導和迷惑了德格土司,自以為自己腳下的土地最廣,頭上的天最大,誤認為朝廷是鞭長莫及的;再分析,自繼任土司之後,自己曾在家廟看見管文書的涅巴從經堂裏的尼瑪意絡護法神身後取出一個一尺長的檀香木盒子,從裏麵拿出一個紅綢包裹的用金粉書寫的羊皮紙卷,上麵精確地記載著家族的曆史,其中記錄著雲登家族幫助朝廷平定金川、平定尼泊爾廓爾喀、平定貢布朗傑的顯赫功績……因此,可以肯定,第二大鳥非自己家莫屬,“這是家長的秘密,家族的‘密宗’啊!這就跟高僧親自給看好的弟子傳授‘頗瓦法’一樣,絕不張揚!”他一直告誡自己。
但雲登內心從不願意高人來點破畫中的寓意,怕引來包括德格土司在內的眾土司的閑言碎語,於是他岔開此話題問:“第二個問題呢?”語氣聲調帶有作弄的意味。
“為什麼畫唐卡畫的大師不像畫國畫的大師在完成繪畫後,留下自己的簽名或印章?”
“嗯,這個問題嘛,恐怕與信佛有關。”雲登遲疑片刻,說,“許多唐卡畫的都是佛,如果畫師留名,那豈不是與佛平起平坐嗎?何況佛淡泊名利,畫師留名何言淡泊名利?”
從黃格根雞啄米似的點頭認可中,雲登也對自己這番即興解釋頗為自賞,乘興抬手指著唐卡畫說:“司徒卻吉迥乃是我們康人的驕傲啊,他創造的噶爾派,最大的創意就是所畫神佛較小,場景較大,空間清晰,以綠色為主。”
“真想不到啊,大人有這番雅興,功修至深,功修至深啊。”黃格根由衷地讚歎道。
“哪裏,哪裏,一派胡言。”雲登謙虛地抵擋著誇讚,“去德格一路勞頓了,快快請坐。”
黃格根穿一件洗得發白的陰丹藍布的長衫,背微駝,蠟黃的臉色透出病態,如果不是說一口流利的藏話,單憑外觀判斷,他更像一位漢地迂腐窮酸的私塾先生。他是與哥哥姐姐同天不同地的遺腹子,聽母親說他的父親在重慶老家還有一房。尋親一直以來是黃格根的秘密心願。
剛坐定,黃格根就迫不及待地從懷裏取出圖紙陳述自己的想法。
“不急,不急。”雲登揮揮手,說:“這事得從長計議啊,馱腳娃(馬幫)都說康巴十裏不同天,何況德格距康定千裏之外,還是先說說沿途的觀瞻吧。”其實,雲登心裏比誰都急。
黃格根在吞下一口酥油茶的同時發現矮角藏桌上還放著一個玉藍色的蓋碗茶茶杯,心裏頗感雲登待人接物的細微周到,了解自己和許多康定人一樣是既喝漢茶又喝藏茶的混血兒。
雲登十指交叉坐在有虎皮墊褥的藏床上,顯出康巴人特有的神秘和沉穩,像雲遮霧蓋又略顯輪廓的雪峰,這模樣讓黃格根感到有些拘謹,客廳頓時出奇地清靜。
曉事的雲登似乎洞悉了客人的窘態,語調平和地說:“不必拘泥,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此刻在黃格根眼裏,雲登身後的神龕上擺放的兩盆朝廷禦賜的珊瑚樹格外搶眼,在康定大大小小的茶鋪不止一次聽說,這賜品是清廷專門吩咐京城有名的香玉齋回族雕刻大師馬誌清親手雕刻的。珊瑚樹的葉子用料是綠色的翡翠,珊瑚果是質地上乘的地中海紅珊瑚做的,價值連城。麵對大人大物的氣派,黃格根有些拘謹,感到他對麵坐的不是土司而是一個考官,自己頃刻間又回到幼年念私塾時在嚴厲的老先生麵前背誦《三字經》《百家姓》的恐懼中,手心條件反射似的發出挨竹板時的灼燙,掌紋中滲出汗水。幸好桌上放著的從巴宮帶回的禮物替他找到了話題,“哦,對了,大人,這是巴宮贈送給大人的。”黃格根的手趕在說話前將用金色綢緞裹了又裹的禮物打開,一摞經書和一塊紅色的經版呈現在雲登的眼前。
雲登恭敬地捧起足有三尺長的長方形帶柄的精致雕版,如獲至寶地將上麵的經文像撫摩女人的滑嫩肌膚一樣反複摩挲,邊摸邊聞,不時用經版緊貼額頭,想獲得更多的神示,直到油浸浸的額頭印上經文的印跡。
“這是巴宮特意安排金沙江左岸江達最好的雕刻師雕刻的一頁《甘珠爾》經。”黃格根神秘兮兮地左顧右盼急速降低語調說,“大人,這是破例的禮遇,聽說洋人做夢都想要收藏這些經版。看見手柄上的紅蠍子了嗎?有蠍子圖案的經典印版是最為珍貴的。”微微前傾的姿態像是生怕別人聽見一樣,其實屋子裏就他們兩人。
“看見了。”雲登感觸地輕撫著凹凸有致的蠍子圖形,說,“這是智慧和權力的象征啊。”
黃格根戴上老花鏡,躬著背一直站在雲登的身旁,興奮地將德格之行帶給他的震撼分享給雲登:“這印版是用無疤的上等紅樺木做的,烘幹後放在羊糞堆裏浸著,一直浸到來年再烘、刨平後用作版胚。經文是由最好的書法家書寫的,經過十二次校對無誤後再反複刷上酥油湯晾曬,最後用‘瑞香狼毒’熬水浸泡……”
“瑞香狼毒,是不是草地上夏天開白花的那一種?”雲登用鼻子再次湊近經版問著。
“哦呀,它是做經書的必用紙張,有毒,使用它的妙處就在於蟲不蛀、鼠不咬……”對巴宮的介紹源源不斷地從黃格根焦黃而發黑的牙齒後麵傳出。